堕入红尘命已苦,四顾茫茫无知音;沧海桑田化泪雨,倥偬百年一瞬间。身净难脱俗世事,爱恨情仇势比天;谁道万事了却日,满目凄凉梦更深。
年(光绪二十二年)夏天,天津静海还没有从中日甲午战争的阴影里走出来,一座新盖不久的农家院子里,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寒夜的沉寂。
站在门外的教书先生祁秀停止了来回走动,脸上露出喜悦之色。没等接生婆发话,他便急不可耐地抛下自己的学生陶凯,向产房走去。
祁秀进屋细观了新生婴儿后,忽然长叹一声,阴着脸来到了客厅。
陶凯见老师的脸色不对,便问:“老师喜添贵子,为何闷闷不乐?”
祁秀又是一声长叹,说:“唉,想我祁秀于光绪十年乡试中秀才,再考举人,两届不第,沦为教书先生。国难当头,大业不成,就是想有个后人也要等十二年了。”
陶凯奇怪地问:“老师,您现在不是有儿子了吗?”
祁秀两手一摊,说:“我适才观此子,抽筋拔骨,奇丑无比,看着也不像个有寿之人!唉,我翻破字典取的‘长福之名,怕是名不副实了!”
陶凯开导说:“老师何不请郎中前来诊治?”
祁秀说:“已经去请了。”
此后,郎中便成了祁秀家里的常客,你方唱罢我登场,竟无一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这天,祁家又请来天津名医会诊,祁秀用带着疑问的眼光看着成排的郎中。
戴叉子眼镜的老郎中说:“此子出生半年,囟门凸起,脉象虚弱,老朽行医几十年,尚未见过如此怪病。”
戴瓜皮帽的新郎中说:“恕我直言,小儿已无药可救了,即便侥幸活下来,也是呆傻之人。”
祁秀转头问其他郎中:“你们可有良方?”
众郎中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祁秀哑然,众人退了出去。
正当祁秀愁眉不展、无计可施时,墙外忽然传来游医的铃声,他面上一喜,马上叫人去请。
不一会儿,一个20岁左右的英俊后生推门而入,家人皆疑,祁秀更是一头雾水。
那后生放下串铃和“专治疑难杂症”的白底黑边旗,向祁秀拱手使了个眼色。
祁秀心领神会,屏退众人,问:“你是何人?年纪轻轻的也会看病?”
那后生拱手道:“祁先生,在下名叫小德子,是吴不治大夫的徒儿。本家师父有事缠身,特叫我来见您。”
祁秀仔细想了想,记起名医吴不治确实有这么一个徒弟,一个月前还在吴不治开的药店里给自己端过茶水,长得精细乖巧。但祁秀还是很谨慎地问:“你师父可有书信带来?”
小德子忙答:“师父说您之前见过我,毋须书信。”
祁秀审视了小德子半天,问:“你师父有何交代?”
小德子左顾右盼,对祁秀耳语了半天。
祁秀只是摇头,连连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气氛一时很尴尬。
任凭小德子再怎么说,祁秀只是低头不语。他回头望了望病中的小儿,随即愁容满面,且带不满道:“小德子,我刚才以为是你师父来了呢。我正要请你师父这个河北名医给小儿诊治一下,没想到却是你。”
小德子走过来,摸了摸小长福的头,看了看他的手指和舌苔,竟阴阴地笑了。在祁秀犹疑的目光中,小德子也不言语,只拿出一指宽的*纸一张,用毛笔在上面书写药方。
祁秀看时,见处方上只开了一种中成药——紫雪再造丸。
小德子见其疑虑,便说:“这病症我师父见得多了,前天刚刚治愈了一例,没什么大不了的,药都是我去抓的。贵公子的病,毋须我师父亲诊,只要照单拿药,我可保他痊愈。”
祁秀半信半疑,问:“哪有此药?”
小德子说:“只天津达仁堂有售。”说着,将小儿抱过来,相看多时,然后道,“此子投胎到人世,是受难来的。”
祁秀闻听,脸一沉,问:“你何出此不祥之言?”
小德子并不解释,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晃在祁秀面前。祁秀看时,上面是一首诗:默默一世有大难,逢劫期望贵人现。身净无缘红尘事,终生怎续知己伴……祁秀尚未看完,小德子已收起了那张字条。
祁秀虽未读完,一看就是吴不治的字。妻子要临产的信息,他已在一个月前向吴不治详细咨询过,想必吴大夫已为自己的孩子算了命。想到这里,他便放下了戒心,问:“你师父还有何吩咐?”
小德子悄声说:“前线急缺人手,您的人要快些到位啊!”
祁秀點了点头,送小德子出了门。
次日天色已晚,一骑快马在祁秀家门口停了下来。只听陶凯大喊道:“老师,天津的药买回来了!”
祁秀急忙出门迎接,把药拿给家人,吩咐道:“快给长福服下。”
晨昏交替,家人按时给小长福灌药。三天后,小儿竟然病症全无,笑语连连,手舞足蹈。
几年后,小长福在外玩耍,竟比一般婴儿还要健壮。祁秀便带他四处游学,父亲教书,他做陪读。
这一年,小长福又随父亲走街串巷。
在路上,祁秀叮嘱道:“长福,我们家穷,你一定要比官宦人家的子弟学得更好,我们祁家才有振兴之日。”
小长福说:“爹爹请放心,您教的我都背熟了,只是有些事不明白。”
祁秀说:“不懂就问。”
小长福突然问:“爹爹,刀枪不入是什么意思?”
祁秀答道:“那是一种硬气功。”
小长福问:“那‘扶清灭洋又是什么意思?”
祁秀脸色一变,环顾左右,说:“长福,你才七岁,不要问这些问题。”
小长福心中不服,说:“您和吴叔叔的话我都听到了。他找您要什么东西,您却不给他?”
祁秀小声叮嘱道:“以后不要乱说,会被杀头的。”
小长福用手向后一指,说:“爹爹,您看,吴文德叔叔跟着我们半天了。”
顺着小长福手指的方向,祁秀发现那个小德子正向他们阴阴地瞅着,便悄悄地说:“甩开他!”
二人绕了几个胡同,祁秀把小长福送到了陶凯家门前,警觉地向外面看了看,道:“长福,你就住这儿吧,会有个叫桃桃的小姐姐和你一起玩耍的。如果过十天我不来接你,你就到老爷庙的第三个佛像座下取封书信,拿着去北京找你叔叔祁彪。”
小长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问:“爹爹,您要干什么去?”
祁秀说:“我要出远门,也不知能不能回来。”
小长福说:“我要跟您一起去。”
祁秀脸色非常难看,语氣坚决道:“不行,你要记住爹爹的话,不能和任何人提起这事儿!”说完,他把小长福推进门内,自己转身走了。
小长福委屈地哭了起来。
这时,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安慰他说:“你要听话,你爹爹就会来接你。”
小长福擦干眼泪,跟着小女孩进了屋。
祁秀转过几条街道,路过一个破旧的院子时,一条麻袋从天而降,罩在他的头上,他被两个彪形大汉推进了一间暗屋内。
现在的小德子已经26岁了,人长得更加秀气。他操着不男不女的口音问:“祁秀才,你真的打算跟朝廷作对到底?”
祁秀说:“小德子,我一直没放松对你的怀疑,原来你真的给朝廷当了鹰犬!你对得起你师父吗?”
小德子冷笑道:“其实,我师父在给你写的诗里已经告诉你他被控制了,可惜你没看出来。你要是不想追随我师父上西天,就把那份名单和联络暗号交给我,我或许会为你请功。”
“呸!”一口痰吐在小德子的脸上。
小德子一边擦着脸,一边阴狠地说:“你就不为你那聪明伶俐的儿子想想?”
祁秀一惊,说:“小德子,你可以杀我,但你要是敢动我儿子,我变成厉*也不会放过你!”
小德子阴冷地笑了,说:“哈哈哈,我不会让他死的,因为他是我救过来的,我要好好地留着他。我限你在今天天黑之前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你知道后果!”
当夜,月黑风高。一条火龙从祁家的新屋冲天而起,烧得噼啪作响。乡亲们呼喊着“救火啊!救火啊!”纷纷拿着家里的水桶、脸盆出来救火,可惜杯水车薪,火势太猛,他们根本无法近前。
祁秀夫妇惊慌失措,想打开门逃出去,却发现大门被铁丝绑得死死的。不一会儿,二人即被大火吞噬……祁家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片瓦砾。
祠堂里,小长福身披大孝,哭倒在父母灵前。
吴文德上前扶起他,说:“乡亲们,这孩子可怜,我在众乡邻的见证下,带他寻一条出路吧。”
乡亲们带着一种怜悯的眼神望着他们。这个说:“孩子无家可归、身无分文,确实可怜。”那个说:“世道不太平,我家难找隔夜粮啊!要不……”众人自觉地给吴文德让开了一条道。
这时,陶凯领着女儿桃桃挡在了门口,说:“谢谢吴先生的好意,我是祁先生的学生,我要把小长福带回去。”
吴文德刚想发作,众乡邻喊道:“对,不能让外人带他走!”
吴文德嘴里说着:“也好,也好。”看着陶凯把小长福带走了,眼里发出阴冷的光。
十天过去。小长福在陶凯家和桃桃弹着玻璃球,可他总是走神。他太想念父母了,就跑到窗台上望着窗外。
桃桃小嘴一噘,说:“长福,你再不跟我玩的话,我就把高粱面子给弟弟瑞华吃。”
小长福忧伤地说:“桃桃,不是我不想和你玩,只因我想起了我爹爹的话,得出去一趟。”
桃桃问:“你要出去干什么?”
小长福说:“我爹爹不让我告诉外人。”
桃桃气得把玻璃球扔在地上,说:“我是外人吗?”
小长福不回答。
桃桃便把玻璃球往地里踩,噘着嘴生气。
绿树掩映下,小长福撇开桃桃,走在去老爷庙的路上。踏进庙门的时候,他看见中间那个巨大的佛像似在向他微笑。他向第三个大佛走去,突然发现庙里有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在拿眼瞄他。他转身走向香炉,一边烧香,一边斜眼观察着那几个人,发现他们也在瞅他。
机警的小长福没有取出那个信封,他上完香后,装作若无其事地从庙里走了出来。令他惊讶的是,桃桃正站在前面,拿眼瞪着他。
他走上去,说:“我不回你家了,我要去找我叔叔,你离我远点儿。”说着就往前走。
桃桃一声不响地跟着小长福,却被他推了个屁墩。
桃桃眼巴巴地看着小长福走远,一时委屈,“哇”地哭出声来。等她擦干眼泪想回家的时候,她却傻眼了,眼前有两个大汉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眼前一黑,被人捂住嘴,塞进了麻袋……
一个破褡裢,一顶破草帽,一根打狗棍,七岁的小长福踏上了前往北京寻亲的道路。
走在密林里,望着如火的骄阳,看看褡裢里将尽的干粮和水,小长福一脸迷茫。走着,踉跄着,在一个万里无云的山道上,他倒了下去……
他是被一滴雨水溅醒的,他用干裂的嘴唇舔着雨滴,满脸的幸福。他又沉沉地睡去,梦里,他看见父亲和母亲正在教他念《弟子规》。
一声炸雷打碎了小长福的梦,如注的雨水浇在他的脸上,他又醒过来了。他打开褡裢,发现里面多了两个饼子,便疑惑地寻找着给他饼子的好心人,眼前却是风雨飘摇的混沌世界。
*叶飘落下来,落在京城的一个大院内。
一身短打的汉子正在展示拳脚,闪转腾挪,“嘿嗬”有声,高超的武艺引来了阵阵喝彩声。
院主人从藤椅上起身,拍拍汉子的肩膀,说:“好样的,我还真选对人了。”
那汉子双手抱拳,深施一礼,说:“多谢庆王爷。”
二人正说着,院门“咣当”一声开了,一个小乞丐倒在地上。汉子正要呵斥,突然,他的目光定在了小乞丐的耳垂上。多么熟悉啊!去年夏天,哥哥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我家小长福就凭这个大耳垂也能享二十年荣华富贵……”
汉子翻过小乞丐,惊呼道:“长福,你是长福?”
一口凉水喷过去,小长福睁开了眼睛,吃力地说:“叔……叔叔……”
小长福躺在床上,静静地睡着。叔叔婶子站在床前,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叔叔声音低沉道:“去年我回家上坟,他爹妈还好好的呢,小长福还帮我点香了呢,没想到会遭此横祸……”
婶子问:“你想把他留下?”
叔叔说:“一个七岁的孩子一路要饭,大半年才来到北京,不知受了多少罪呢!”
婶子说:“我们在北京少受罪了吗?吴大人让你秘密查访义和团的残余,你却走漏了风声,让义和团的人跑了。我们花光了全部家产才摆平这事,庆王爷刚看中你,却又来了个小麻烦。”
叔叔看了看炕上嗷嗷待哺的孩子们,说:“我也知道养着一家六口有多难,你又疾病缠身……”
婶子问:“又来一个白吃的,你如何维持生计?”
叔叔几乎把脑袋低到裤裆里,不再吱声。
婶子继续唠叨:“你说你,从小也不读书考取功名,说书唱戏耍花腔,不务正业,北京是大地方,出来一个就是人物,你给庆王爷做保镖,顶多算个打手,能赚几两银子?我跟你算是倒了大霉……”说着哭了起来。
小长福躺在床上,早听见了叔叔婶子的对话,可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夫妻二人正愁容满面,外面有人传过话来:“祁师傅,吴大人叫你去一趟。”
婶子吓得瘫坐在地,说:“走了义和团的事儿,不会是又要过堂吧?”
叔叔也已吓得两腿发颤,又不敢违拗,便硬着头皮出去了。
小长福爬起来,跟着婶子把叔叔送出老远,才闷声而归。
婶子倚在门上,站了好几个小时。日落时分,叔叔终于回来了。婶子跑过去,上下盯着丈夫看,发现并没有一点儿伤,便惊喜地问:“你怎么才回来?吴大人到底找你干什么?”
叔叔一扫先前的愁容,说:“吴大人事儿多,半天才轮到见我。朝廷的承德离宫正招募小工,吴大人念我忠心,给了我一个名额,如有亲人,可以去应聘。”他边说边兴奋地盯住小长福看。
小长福听到“朝廷”二字,想起父亲说过“朝廷无能”,便低下头说:“叔叔,我不给朝廷当小工。”
婶子杏眼圆睁,道:“怎么,让你去吃香的喝辣的,还委屈你啦?”
小长福什么也没说,跑出屋外,望着天上的星星出神。这一夜,他想了很多很多……
第二天早晨,一大家子人围着餐桌吃饭,都黑着脸不作声。
小长福站起来,说:“叔叔,我愿意给朝廷当小工。”
叔叔婶婶一阵惊疑后,脸色终于释然。
流光飞逝,四年后,叔叔祁彪骑着高头大马,将侄儿祁长福送往承德。
来到承德,夕阳即将落山。祁长福看到山中有园、园中有山,殿、堂、楼、館、亭、榭、阁、轩、斋、寺各具特色,高兴得手舞足蹈。
祁彪却异常痛苦地说:“长福,叔叔对不起你,我就不应该把你交给吴文德。”
听到“吴文德”三个字,祁长福想起了四年前被送到吴文德那里净身的场景,那刻骨铭心的痛仿佛就在昨天。他淡淡地说:“叔叔,我不怨您,我知道您的难处。”
祁彪哽咽着说:“你这一入宫,我们怕是又要几年见不了一次面……”
祁长福说:“叔叔,一有机会我就去见您。”
祁彪含泪叮嘱道:“这里不比家里,要紧睁眼、慢张嘴,活着要紧……”说完,洒泪而去。
祁长福坐在烟雨楼前,望着快要落山的太阳出神。他在一本旧*历上写下:光绪三十四年,我十二岁……一阵钟声响过,他向丽正门广场跑去。
领班的喊了一嗓子:“请吴大人分派工作!”
八十多人怯生生地低头站成一排,没人敢仰视吴大人。
吴大人轻声道:“都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祁长福抬起头,与“吴大人”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愣住了。吴文德那阴沉的目光早已印在他的脑海中。他又低下了头,听吴大人训话。
吴文德清了清嗓子,说:“各位,从今天开始,这个园子由我掌管。以前啥规矩我不管,以后,我就是规矩!”他扫视了一下众人,接着说,“张国禄,你负责离宫的安全保卫。张金祥,你负责厨房‘白案(主食)。祁维国,你负责厨房‘红案。李子贵,你负责整个山庄的卫生。赵付*,你负责园林绿化……”
祁长福还愣愣地站在那里等着分工,直到所有人都分派了,他也没听到吴文德喊自己的名字。
吴文德走到他跟前,轻轻地问:“你跟随父亲做了几年陪读?”
祁长福答应一声:“大人,五年。”
吴文德问:“能知书识字?”
祁长福答:“四书五经、六爻八卦都曾读过。”
吴文德亲切地说:“知道吗,你的命是我给的,否则你小时候就没了。”
祁长福低声说:“听家父说过。”
吴文德说:“不仅如此,你在逃往北京的路上,我一直在给你食物,否则,你怕是早就饿死了。以后知道怎样对我了吧?”
祁长福想起了一路上的“好心人”,答道:“报答吴大人的恩情。”
吴文德笑道:“算你有良心。去御书房吧,做侍书,为阿哥们准备上课的书籍。”
祁长福一手托腮,一手摆弄着石子。他静坐在热河旁,蒸腾的水雾弥漫了夕阳,也弥漫了他的心。
五年的光阴对深居离宫的他好像过了五十年,他时常想起父母慈祥的面容,常常想起过去随父亲到处教学时那快乐的时光,也常常想起父亲藏在佛像下面的那封信。可是,他现在已没有自由,就是踏出避暑山庄半步,也要吴大人亲批。
远处传来侍卫的喊声:“长福,庆王爷叫你到山庄外拿书!”
他不敢怠慢,答应一声,向山庄外跑去。
他拿着两本书跑回六和塔前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夜晚的热河有一层薄薄的雾,如笼着的轻纱。河边有一只乌龟在拼命地爬,贪玩的他便去捉乌龟。可是,他快,乌龟也快,他慢,乌龟也慢。终于要捉到手了,他却一脚踩在一块西瓜皮上,连人带书滑进了热河……
“啪”,一件瓷器摔在地上。庆王爷正怒气冲冲地问:“你这奴才,到底干什么去了?”
祁长福浑身是泥,怯生生地来到书房门口,不敢回答。
庆王爷像恶狼一样盯着他,问:“书呢?我叫你拿的书呢?你是去印书的吗?”
祁长福把满是烂泥的书一举,低声说:“王爷,书在这儿,我没有去印书。”
庆王爷一脚把祁长福踢倒在地,大喝一声:“来人!”
吴文德匆忙而出,问:“王爷何故动怒?”
庆王爷怒气冲冲地说:“你看看你给我选的好奴才!我这好端端的孤本,竟让他给毁了。送回京城,着刑部依《大清律》治罪!”
吴文德一惊,说:“王爷,请您念在我鞍前马后、尽心尽力的份上,还是从轻处罚他吧!”说完,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祁长福一脸不服地说:“王爷,《大清律》里是没有这一条的。”
庆王爷刚要发怒,吴文德喝道:“你这不知深浅的奴才,还不给王爷道歉!”
祁长福像根木头一样杵着,毫无表情。
庆王爷看了吴文德一眼,说:“既然是吴大人求情,那就打这奴才二十板子,贬他去御厨房做火头*!”
祁长福被拉到楼后行刑。
吴文德给行刑人一个眼神,两名大汉板子抡得高、喊声大,落到祁长福的屁股上却很轻。
行完刑后,走到僻静处,祁长福问:“吴大人,您为何要帮我?”
吴文德诡异地笑道:“你还知道谁对你好啊!今后要是我有个什么为难处,你也能舍命帮我吗?”
祁长福说:“小人愿赴汤蹈火。”
祁长福走远了,庆王爷从暗处走出来,问:“这小子行吗?”
吴文德说:“王爷,您要的人,要具备‘能勇忠三条。那处河段,是大雨后淹没的沼泽,全是淤泥,凡掉入者,很少有活着出来的,他能活着回来,足见其能;他敢与王爷分辩,足见其勇;他能对我感恩戴德,足见其忠。这样的人不用,那用什么?”
庆王爷说:“从他的眼神看,我担心他不能为我所用。”
吴文德讨好地说:“王爷,我是您的人,他是我的人,不就相当于您的人吗?”
第二天午饭前,御厨房里锅碗瓢盆叮当响,厨师们都忙得不可开交。祁长福来报到时,没人搭理他。他只好怯怯地问:“哪位是张金祥师傅?”
张师傅看也没看他,说:“你就是从御书房贬到御厨房的那个小家伙?”
祁长福说:“是的,吴大人让我来‘白案当司火。”
张师傅问:“知道什么叫司火吗?”
祁长福说:“知道。司火,说白了,就是给面食师傅烧火,老百姓叫蹲灶火坑。”
听到这话,张师傅才转身白了他一眼,说:“你知道的还不少。不要小瞧烧火这活儿,啥时火急啥时火慢那是有讲究的,老百姓还有一句话,不要打铁烤煳裤子——不看火色。”
祁长福蹲在灶坑前,把杂乱的木棍、劈柴摆得整整齐齐后,开始帮小李子给张师傅烧火蒸馒头。一锅馒头很快出来,洁白、个大、馋人,张师傅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嗯,火候掌握得很好,小李子,赶紧送到餐厅,不然馋坏了人就是罪过。”
小李子端起馒头走了,祁长福把灶坑收拾得干干净净,又去擦锅台。几个师傅都对他伸出了大拇指。
张师傅偷偷地塞给他一个小馒头,说:“小伙子,悠着点儿,劲儿别使猛了。”
祁长福把馒头掖起来,说:“没事儿,我岁数小,多干点儿活也是应该的。”
张师傅说:“我看你也是忠厚勤快之人,怎么就让人打了板子呢?以后你要好好跟我学,给我当徒弟如何?”
祁长福说:“只要师傅不嫌弃,我愿意在厨房干活,省得看那些人的脸子。”
此话一出,吓了张师傅一跳,说:“小小年纪可不能乱讲,要掉脑袋的。”
祁长福怕张师傅担心,赶紧点头。
一个月后,祁长福在厨房里行了拜师礼,张师傅主教他做各种面食、糕点。
这天,庆王爷正在寝宫里独自饮酒,吴文德匆忙进来,拱手道:“王爷,上旨要恢复‘木兰秋狝了。”
庆王爷把抿着的一口酒停在嘴边,说:“内忧外患,皇上能有那个闲心?”
吴文德道:“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木兰秋狝自康熙十六年开始,到道光四年废止,已过去了八十多年,早已成为历史传说,怎么会恢复呢?”
庆王爷放下酒杯,惶恐地问:“不会是冲着我们来的吧?”
吴文德摇了摇头,说:“王爷虽不得朝廷厚爱,却也未到要被清除的程度。我想,应该是朝廷要借机清除乱*。”
庆王爷一拍大腿,说:“对头,是沖着乱*来的。知道会派谁来主持吗?”
吴文德说:“据线报,胡日勒将*的部队已聚集热河一带。王爷,我们何不趁机除了他?”
庆王爷乜斜了吴文德一眼,说:“这可是逆天行事啊!想我承德离宫,过去常有上万人聚集,现在是门前冷落,一片衰败的景象啊!就是缺少像你这样对朝廷忠心的人。”
吴文德说:“朝廷更需要王爷这样忧国忧民的中兴大才啊!”
庆王爷说:“我能中兴?我人微言轻,不得重用,剿灭乱*,功在你和胡日勒,于我何干啊?”
吴文德低声说:“王爷要想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一是培植自己的势力,二是打击对手,三是为朝廷立功。”
庆王爷把酒盅一蹾,说:“拯朝廷于危难,救万民于水火,这些口号我也会喊,可是,做起来实在太难了!”
吴文德低声说:“王爷,如果胡日勒将*不能完成皇命,而我们却提前铲除了乱*,那您在朝中不就有话语权了吗?”
庆王爷一脸蒙圈,说:“我是越来越糊涂了……”
吴文德来到门口看了一下,回头悄声道:“等胡日勒来离宫督促‘木兰秋狝准备事宜时,我们干脆把他给‘咔嚓了,推到乱*头上,然后我们再趁势剿灭乱*,这样一来岂不是立了头功?”
“唔,这可是大事,让我好好想想!”
灯光渐暗,二人小声密谋起来……
第二天早晨,御厨房里,厨师们都站得整整齐齐的,等着张师傅安排工作。
张师傅说:“伙计们,今年的中秋节,皇上要‘木兰秋狝。接吴大人指令,‘白案要日夜开工,赶制一千斤月饼,供京城来离宫的人员享用。如皇上来山庄行猎,要带三千个‘皇粮——杈子火烧。今天大家就忙活起来,千万不能掉了链子。”
会散了,祁长福好奇地问:“师傅,杈子火烧是什么东西?”
张师傅卖了个关子,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一般人我不教他。我可告诉你,杈子火烧弄不好,挨骂是小事,挨板子是常事,掉脑袋可就是大事了。”
祁长福见师傅说得严重,就安慰道:“师傅,不就是三千个杈子火烧吗?我来帮您。”
张师傅说:“说来轻巧,做起来却很难,你可要用心学。”说着边比划边实践地告诉祁长福,做杈子火烧,得先打制火烧皮子,把火烧皮子两面烙好后,上杈子二次烘烤,直至全熟,这才叫“杈子火烧”。
祁长福边跟着学,边说:“听着就好吃。”
张师傅说:“这杈子火烧从和面到烧烤,从熏肉到夹肉,每一个环节都有讲究。做出的杈子火烧要酥而不脆,油而不腻,干而不涩,最重要的是要能保存两个月而不变质。”
祁长福说:“这有些难吧。”
张师傅说:“你想,要是给皇帝爷吃坏了肚子,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祁长福听着师傅的讲解,便有些浮躁,说:“师傅,有那么讲究吗?”
张师傅说:“那是自然,听说过去每次的‘木兰秋狝,都要山庄的第一厨亲自去做,一点儿也不敢马虎。”
张师傅的话并没有让祁长福重视起来。傍晚时分,他操起柴刀,直奔后山。柴刀飞舞,很快砍了一大捆树杈子,用绳子一捆,背了回来。
回到御厨房时,已是夜晚。祁长福把张师傅和的三盆面做成杈子火烧皮,架在树杈上烤起来。
第二天拂晓,张师傅带着厨师们来做早点,发现被烟火熏得乌眼青的祁长福,先是吃了一惊,再一看他烤出的三笸箩“杈子火烧”,顿时火冒三丈,骂道:“败家玩意儿,好好的白面让你糟踏了!这三个月,你就吃你的‘杈子火烧吧!”说着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两脚。
张师傅身后嘲笑声四起:“真是小牛犊子不怕虎。”
午后,祁长福坐在河边,一边吃着像干树皮一样的自制“杈子火烧”,一边翻书查找杈子火烧的相关知识。
“红案”厨师祁维国走过来问:“小伙子,愁眉不展的在干什么呢?”
祁长福说:“我在查有关杈子火烧的资料。”
祁维国说:“小伙子,你对杈子火烧只是一知半解,还是由我来给你讲讲它的故事吧。”
祁长福高兴地说:“谢谢祁师傅,这个我爱听。”
祁维国说:“乾隆三十年的秋天,皇上率文武官员来承德围场打猎,时称‘木兰秋狝。傍晚,架起篝火,皇上传膳,太监和御厨取出备好的御用干粮——‘杈子火烧盒子菜,装入烘烤。当时,六岁的皇子永琰和其他皇子非常好奇,在旁围观。乾隆命御厨停手,让永琰亲手试试。永琰取过刀子,将火烧侧面剖开,装入熏肉。乾隆说:‘对,夹。当时在旁伴驾的文渊阁大学士纪晓岚见此情景,现场吟诗一首:木兰秋狝遍地花,莽原传膳无鱼虾。杈子火烧盒子菜,君授爱子操对夹……”
祁长福听得津津有味,问:“祁师傅,您也会做杈子火烧?”
祁维国没有正面回答,他望了望西下的太阳,叹了一口气,说:“承德离宫日渐萧条,我们学手艺,不能只为皇家服务,也要让老百姓吃上。”
祁长福还没和这位本家师傅唠够,远处忽然传话过来:“长福,速到烟雨楼见吴大人!”
夜色中的烟雨楼已没了往日的灯火,蒸腾的烟雾笼罩着这座神奇的建筑。
阴影里,看着祁长福从烟雨楼出去了,庆王爷从屏风后闪了出来,说:“那小子是这块料?”
吴文德说:“这可是我从小就培养的苗子。干活多,言语少,闲来无事帮别人,去御厨房才几天啊,人人都喜欢他。要是能为我们所用,他一定能成我的接班人。”
庆王爷还是不放心,问:“他答应了?”
吴文德得意地说:“王爷的事儿,谁敢不答应?再说,我对他有救命之恩,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庆王爷说:“明天胡日勒可就来了,一定要做得万无一失,还要不显山不露水。”
吴文德说:“我乃河北名医之徒,救人性命不敢说包治百病,但要人性命絕对是万无一失。”
庆王爷问:“你这么自信?”
吴文德说:“这是我从师傅那儿偷学来的药,无色无味、慢性中*,七天犯药,一个月后毙命,您就瞧好吧。”
庆王爷背过身去,一脸阴狠地说:“胡日勒匹夫,你暗结乱*,助我对手,就别怪我手黑了!”
太阳照在丽正门的牌匾上,离宫大小管事的和一干人等在阳光下列队等待。
终于,一队骑兵呼啸而至,打头的蒙古族将*胡日勒勒住缰绳,警觉地向站在丽正门前的队伍扫视着。
庆王爷和吴文德从丽正门里走出,拱手笑脸迎上,说:“胡日勒将*到了,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胡日勒一抱拳,说:“二位客气了,我也是奉圣上之命前来检点‘木兰秋狝的筹备工作,不必拘礼。”
庆王爷拱手道:“将*乃蒙古族英雄,又受皇上钦点,容我等用蒙古族礼节向将*敬酒。”说完,他向后一摆手,“还不给将*奉下马酒?”
身着蒙古族服装的两男两女唱起了《敬酒歌》,后边的人边和边舞。祁长福身着蒙古族服装,双手举着托盘低头疾行,快到胡日勒将*跟前时,他一脚绊在拖地的长袍上,摔了一个嘴啃泥,那酒飞向胡日勒将*的黑脸……
祁长福趴在杀猪的木板上,两个行刑人员拄着板子立在两旁,离宫的所有人围成一个半圆,等待吴文德发话。
吴文德铁青着脸,说:“祁长福,你身为离宫下人,在给朝廷钦派的胡日勒将*敬酒时,马失前蹄,污损了朝廷礼仪,罪不容赦。庆王爷开恩,赏你二十大板。行刑!”说罢,他一个眼神过去,两个板爷是高举重落,板板煞骨,直打得祁长福皮开肉绽,但他竟一声未吭。
站着看行刑的有三个人表情十分强烈:张师傅一脸悔恨,祁维国一脸心疼,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送菜姑娘,吓得用手捂上了眼睛。
行刑完毕,祁长福瘫倒在杀猪板上,众人渐散。
张师傅指着祁长福,责怪道:“你闹出个自制杈子火烧,又闹个马失前蹄,从此我没你这个徒弟!”说完拂袖而去。
门前只剩下祁维国和那个送菜的姑娘,二人心疼地走上前,抬起木板,把祁長福抬回了宿舍。
祁长福躺在大通铺上,望着眼前的二人,泪往外涌。送菜的姑娘说了声“我去给他买药”,向外跑去。
祁维国一边给祁长福擦血,一边问:“小伙子是哪里人啊?”
祁长福说:“天津静海人。”
祁维国说:“我们是老乡呢,以后我们要彼此照应。”
祁长福叹了口气,说:“连张师傅都不认我这个徒弟了,我还能照应您什么啊?”
祁维国说:“我们既是同乡,又是同姓,一笔写不出俩祁字来,以后我做你叔叔如何?”
祁长福说:“只怕会跟我吃挂带(被连累)。”
祁维国豪爽地说:“我们是男人,就要有思想,敢担当。我们这个山庄已不比从前了,在这里卖命是不会有好结局的,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我们也好讨个生计。”
祁长福强忍着痛,说:“我听说整个山庄只有您和张师傅会做杈子火烧,叔叔教我吧。等我伤好后,我即行叔侄大礼。”
这时,送菜的姑娘买药回来了。她拿出一个瓶子,叮嘱道:“这个外敷。”又拿出三个草纸包说,“这三包煎服。我得去订菜了。”说完,向外疾走。
祁长福欠了下屁股,问:“你叫什么?我还没给你钱呢……”这才发现人已走远,钻心的痛让他“哎哟”了几声。
离宫烟雨楼昏暗的灯光下,烟雾弥漫。八仙桌上的菜已经凉了,庆王爷和吴文德在那儿拉着脸喝酒。
庆王爷恨恨地说:“很好的机会没了,朝廷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你确定他不是故意的?”
吴文德说:“不像是故意的。王爷,我们还有一张好牌没打。”
庆王爷漫不经心地问:“什么牌?”
吴文德把嘴贴近庆王爷的耳边,说:“我已经摸到了乱*的活动规律,盯上了一个人。”
庆王爷惊喜地说:“好啊,我们可以先下手为强了。那小子不行就除了吧,你的事情他早晚会知道。”
吴文德阴阴地说:“等抓了乱*,就说他是内线,这样名正言顺。那时,我们也好回京邀功享福,不用在这里担惊受怕地过苦日子。”
庆王爷一脸颓色,说:“怕是等不到那一天啊,日薄西山了……来人,上点儿杈子火烧!”
二人阴郁地端起酒杯,却再无心思喝酒。
祁长福的板伤还没好,可他急着要跟祁维国学艺,就忍着伤痛来到了御厨房里。
祁维国见他真诚,一边讲解,一边指导着他做杈子火烧。
“我们先学做杈子火烧皮。温盐水和面,饧透,揉匀开片擦酥,分剂圆团展饼用印,涂油上锅复印煎透,上扠烤边,见*即可。”
在祁维国的指导下,一锅杈子火烧出炉了。
祁维国满意地说:“嗯,外形圆润,色泽金*,层次分明,香脆爽口……”
话没说完,外面传进话来:“值班的听好,庆王爷要新出锅的杈子火烧两斤,半小时后上齐!”
祁维国答应一声,接着说:“我们再做杈子火烧的核心部分——盒子菜。”
祁长福问:“叔叔,什么叫‘盒子菜啊?”
祁维国说:“它是杈子火烧的‘心,是一种特别加工的熏肉,由于常装在食盒中携带备用而得名。”
祁长福说:“叔叔教我。”
祁维国一边做一边说:“须选当天宰杀的黑毛猪前槽肩胛肉、腰条五花肉,切五寸见方,经清水浸泡、清煮、卤酱、熏制四个步骤进行。来,你来试试。”
祁长福在祁维国的指导下,从选料到制作,每一步都精工细做,丝毫不马虎,一锅“盒子菜”很快就出来了。
祁维国拿起一块尝了尝,说:“晶莹剔透,香气宜人,奇香无比,浸入肺腑,尝在口里,软、滑、香、咸,瘦肉不柴,肥者不腻,看之秀色可餐,嗅之香气扑鼻。大侄子,你成功了!”
祁长福兴奋地说:“叔叔比张师傅指导得好。”
祁维国叹了口气,说:“可惜啊,这么好的食品就是我的父母也吃不到,何况其他老百姓呢!”
祁长福问:“叔叔,何不把它带出宫去,让爷爷奶奶尝一尝?”
祁维国无奈地说:“说得轻巧,清廷若在,绝不允许百姓与他们同食;清廷若不在,我们也不敢说是在宫廷里服过务的人。做好了,你送去吧。”
太阳又一次照在御厨房的案板上。
祁长福忙完早饭,收拾好厨房,兴奋地来到红案厨房见祁维国,说:“叔叔,‘盒子菜我已经会做了,以后您忙不过来就叫我。”
祁维国看了一眼飞满苍蝇的“盒子菜”,说:“大侄子,真正的‘盒子菜就是三伏天放月余也不会变质,而且蚊蝇不恋。你看看你做的‘盒子菜……”
祁长福一看,顿感不好意思,说:“有那么神奇呀!”
祁维国说:“这才是杈子火烧能成为‘皇粮的根本原因……”
这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和对话声传了过来。
只听厨师老张说:“秀娟姑娘,你天天采购肉禽蛋、粮食蔬菜的,不累吗?”
被叫作秀娟的说:“不累,有菲红帮忙呢。”
又一个厨师轻浮的声音说:“娟儿,你要是累得慌,哥帮你。”
秀娟道:“不用,我看你不像好人呢。”
祁维国向那边看了看,说:“禁闭的离宫,压抑的空气,秀娟姑娘的到来总给这里带来了新鲜空气。”
祁长福感慨道:“多么热情的姑娘啊,我还欠人家买药的钱呢。”
祁维国说:“大侄子,她那是对你有意思。”
祁长福的脸“刷”地红了,说:“叔叔,不要戏耍我,人家哪会看上我!”
祁维国一本正经地说:“以我过来人的经验看,那些上灶的、揉面的、烧火的、跑堂的、站岗的、淘厕所的,以及前来就餐的公子王孙,见着秀娟都乱了方寸,你要是不早下手,就是别人的了。”
祁长福惊问:“叔叔,您说您是过来人?怎么从没见您提过家人呢?”
祁維国左右环视了一下,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第二天早晨,热河笼罩在一团雾气中。小桥下,秀娟一个人拉着满车的肉蛋菜吃力地向桥上走。拉到桥中间时,由于气力不支,板车开始溜坡,秀娟脚下一滑,连人带车一起跌落到桥下的河中。绳子缠在她的脖子上,烂泥已至胸部,她连喊“救命”,可周围只有蝉在聒噪。
祁长福正在山上砍上好的杈子,隐约听到救命声。他手持砍刀,狂奔下山,任树枝划破自己的手脸。
热河的雾气里,秀娟像一尊佛像,垂头立在泥中,水已淹至下巴处。祁长福见状,二话没说,一跃跳入湖中,用砍刀将缠绕在秀娟身上的绳索砍断,然后借助菜车的浮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她拖上了岸。
秀娟在凉水和呼喊的刺激下终于睁开了眼睛。眼前的祁长福,脸上被树枝划得血印斑斑,还在渗血,一双大眼睛正在看着自己傻笑。她又看了看自己,浑身是泥、衣衫不整,凹凸有致的曲线狼狈地展现在对方面前。她挣扎着坐起来,羞涩地裹了裹衣服。
祁长福问:“今天怎么你自己送菜呢?”
秀娟有气无力地回答:“小丫头菲红说她病了……我以为我自己能行,没想到……”
祁长福心疼地说:“以后可不能这么干了。”
秀娟说:“没办法,厨房等菜下锅,又没人帮我。”
祁长福说:“我来帮你。”
秀娟两眼迷离,说:“帮我把车和菜捞上来吧,我可赔不起……”
二人于是开始捞菜……
离宫烟雨楼内,昏暗的灯光加上阴沉的面孔,气氛格外紧张。
庆王爷问:“皇上要‘木兰秋狝的消息真传出去了?”
吴文德说:“真传出去了。而且,一些激进势力和乱*已蠢蠢欲动。”
庆王爷问:“这消息可靠吗?”
吴文德说:“那个叫菲红的小丫头,一蒙二吓唬的,早把秀娟和什么人接触、说了什么话都告诉我了。”
庆王爷问:“他们没察觉吧?”
吴文德想了想,说:“她听到有个人好像说这是一个圈套……”
二人又碰了一杯酒,小声嘀咕起来。
今天,秀娟和菲红一起拉着送菜车来了。几名厨师和杂役开始卸菜。秀娟悄悄把祁长福叫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塞到他手里,扭头而去。
祁长福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套手工缝制的衣裤和一双精制的鞋袜。鞋里塞着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老爷(太阳)下山,湖洲等你。
祁长福看罢,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了在大火中挣扎的父母,想起了空有一身武功的叔叔,想起神秘兮兮的吴大人那阴鸷的眼神,不由哆嗦了一下。
夏日的如意湖边一片清凉,通红的晚霞映红了湖面。秀娟早已等在岸边,那飘逸的长发被夕阳镀了一层金。见到祁长福到来,她羞涩地走过去,把一个又*又大的桃子塞在他手里。二人向如意洲走去,眼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竟一时无话可说。
还是秀娟打破了沉寂,她说:“我感觉我们以前见过。”
祁长福说:“也许是上辈子吧!”
秀娟说:“我没开玩笑。你是哪里人?怎么从没见你回家?”
祁长福望着远去的河水,喃喃道:“我哪还有什么家啊!”
秀娟问:“你没有亲人了吗?”
祁长福摇了摇头,说:“我的父母早就死了,有个叔叔在给朝廷做事,也好几年没音信了。”
秀娟问:“你的父母是被大火烧死的吗?”
祁长福一惊,问:“你怎么知道?”
热河沉静了,秀娟的眼泪滴到了河水里,说:“我不该问你这些的,你也是个苦瓜蛋子……”
这下祁长福慌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女孩子在他面前流泪,便觉得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或是自己的遭遇感染了她,便赶紧给她擦眼泪。
秀娟用袖子擦干泪,说:“我也是为自己流泪。你不想听听我的故事吗?我是桃桃啊。”
祁长福惊得舌头伸出老长,说:“你是桃桃?”
此时,祁长福的记忆回到了七年前,他想起了老家静海父亲的学生陶凯,还有那个和他玩耍的小姑娘桃桃。可是,眼前这个带着满眼忧伤的姑娘真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桃桃吗?
秀娟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说:“我真的是桃桃,我们小时候在一起住了十天。七岁那年,我跟你去老爷庙时,被人贩子抓走,他们把我卖到这里,吴大人给我改名秀娟。”
祁长福怎能忘记那些日子呢?他愧疚地说:“是我连累了你……自那以后,你再没有见到自己的父母吗?”
秀娟说:“我托吴大人找过我的父母,他告诉我,他们都死了。可是,前天我打听出我的弟弟瑞华寄住在哈达街的姑姑家。”
祁长福问:“我来了四年,以前怎么没见到你呢?”
秀娟说:“我原来是在这里给嫔妃们端尿盆儿的。今年吴大人为了御道卫生,不用牲畜运输,御厨房用的蛋禽蔬菜车皆用人拉,又怕乱*乘机混进来,便用我和那个小丫头做运输。”
祁长福心痛地说:“桃桃,你吃苦了,都怨我当年没把你送回去。”
秀娟倒是很开朗,说:“现在说这个也晚了,那时我们都是小孩子……”
她深情地看着祁长福,祁长福也在看着她。朦胧的月色下,寂寂的湖畔,两人的距离突然拉近了,他们的肩不知不觉地靠在了一起。
祁长福说:“我想离开这里。”
秀娟说:“我想和你一起走。”
他们相拥在一起,任泪水流过肩头。当秀娟的手触到祁长福衣扣的一刹那,祁长福像被蛇咬一样急忙躲开,说:“不……不……”
秀娟不解地问:“为什么?你是嫌我丑吗?”
祁长福慌乱地说:“不……我不能……”
秀娟站起身说:“一个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
祁長福把头都低到裤裆里了,说:“我……我不是男人!”说完,他拼命地向湖边跑去,“扑通”一声跳进了湖水里。
祁长福顺着热河走了很久,往回走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路过烟雨楼时,他突然发现吴文德那阴鸷的眼神正在看着自己,便向他问了声好,然后习惯地低下头,等着训示。
吴文德看了他良久,说:“进来说话。”
进到楼内,吴文德说:“我等你多时了。按大清律,私自出宫当斩,你应该清楚吧?”
祁长福说:“大人,这里是行宫,不是皇宫。”
吴文德说:“放肆!行宫也是宫。”
祁长福说:“小的知罪了,请大人发落。”
吴文德围着他转了一圈,说:“你知道,我对你像亲生儿子一样,可你一次次让我失望。”
祁长福惶恐地说:“是小的无能……”
吴文德说:“你不是无能,是不忠!你那次‘马前失蹄是故意的,什么都瞒不过我的眼睛!庆王爷可是要找你算账呢!”
祁长福愣了一下,说:“还望大人在庆王爷那儿替我解释。”
吴文德说:“我可以在庆王爷那儿给你求情,饶你不死,但是你要帮我办三件事。”
祁长福说:“请大人明示。”
吴文德环视了一下周围,悄悄地说:“我们都是朝廷的人,可现在的局势对我大清十分不利,义和团的余孽刚刚肃清,乱*又有了苗头。”
祁长福说:“大人,您和我说这些,我听不懂,您就说要我办的哪三件事吧。”
吴文德说:“好,爽快!听说你和秀娟姑娘关系不错?她就没和你说点儿什么吗?”
祁长福说:“没……没有啊!”
吴文德说:“不说实话!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我监视秀娟的一举一动,随时向我报告!”
祁长福心里“咯噔”一下,还是不自觉地说了个“喳”。
吴文德说:“第二件事。大清已日薄西山,我这几年攒下了几两银子,你明日帮我运回老家!”
祁长福拱手回答:“喳。”
吴文德说:“第三件事,我们要为自己的后路打算了。目前,掌握了杈子火烧的只有三个人,祁师傅、张师傅,还有你,要是张师傅不在,这技术是不是就掌握在你们爷俩手里了?”
祁长福摇头说:“不知吴大人何意?”
吴文德做了个砍头的动作,问:“完成这三个任务有困难吗?如果完不成,庆王爷取你人头还是轻松的!”说完,他扔给祁长福一包药,闪进了内室。
祁长福打开那个包,发现那是上次让他下在胡日勒将*酒杯里的东西,心里便一阵发紧。
太阳升起的时候,秀娟和小丫头菲红推着菜车过来了。祁长福走过去帮她们卸菜,秀娟偷偷地塞给他一个手绢包,里面是两个桃。
秀娟神秘地对他说:“一会儿陪我到大庙去一趟。”
祁长福疑惑地点了点头。
卸完菜,二人一前一后向大庙走去。
在普宁寺的香炉前,秀娟请了一炷香,示意一脸疑惑的祁长福也取一炷,二人恭立炉前。
秀娟低声说:“我知道你嫌我丑,咱们做不成夫妻,那就做姐弟吧。”不容祁长福说话,她已捻香跪拜,“跟我拜。佛祖在上,我陶秀娟,他祁长福,两人愿结异姓金兰。我二人同年所生,我比长福大四个月,为姐,长福为弟。虽不亲生,胜似亲生,此生此世,我们事事照应,若赴死地,容我先行。”
祁长福深深地叩下头去,说:“秀娟为姐,长福为弟。虽不亲生,胜似亲生,此生此世,我们事事照应,惹赴死地,容我先行。”
二人长头磕地,庙内钟声绕梁。
祁长福和秀娟并排回到离宫,二人在烟雨楼后依依不舍。
祁长福说:“姐,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可以后要小心了,吴大人……托付我一些事情,我要去见他。”
秀娟看祁长福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也在打鼓,说:“弟弟放心,我不会做对不起祖宗的事。”
祁长福有话想说,终于未说,向烟雨楼走去了。
走到窗下,他听见吴文德与庆王爷正在说话。
“吴大人,你说的事儿靠谱吗?”
“王爷,经过我和手下半年的细心摸排,乱*就在承德活动,他们大概是想借‘木兰秋狝起事。”
“何以见得?”
“他们的头头一会儿在双塔山集合开会,我们拿住他们便可一网打尽,到那时,庆王爷可就立大功了。”
“从哪儿找到的线头?”
“从我这里一个负责买菜的姑娘那里……”
祁长福听到“买菜的姑娘”几个字,不敢怠慢,悄然闪开,撒腿就去找秀娟。好在在集市上很快就找到了她,二人拼命地向双塔山跑去。
秀娟边跑边说:“长福,走这边,路近。”
二人不怕山林茂密,沟坎险阻,手拉着手向前奔。
到了塔山上,他們向下一望,便见有三三两两不明身份的人在山下游动徘徊。在这些人中,祁长福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叔叔祁彪,不由愣住了:叔叔难道也是乱*?
秀娟掏出一支短笛,呜呜地吹起来,那声音向山下弥散而去,竟如一首旷野晨曲。
山下,一支短笛和鸣吹响。一些“游客”警觉地听起来,然后从容地四散而去。双塔山很快恢复了宁静,只听见悠悠的笛声和鸟鸣。
过了片时,远远地看见几个大汉走上山来,后面跟着一大队清兵。
祁长福一惊,说:“快,我们躲那边去,那儿有个山洞。”
二人向山洞跑去。进洞后,祁长福用树枝把洞口遮掩起来。从树枝的缝隙间,他看见一队清兵走了过去。
外面响过一阵枪声后,又恢复了平静。小小的山洞里,二人已经紧贴在了一起,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秀娟问:“你怎么知道这儿有个山洞?”
祁长福说:“砍树杈子时发现的。你是乱*?”
秀娟说:“什么乱*?他们是给老百姓办事的人,我只是告诉他们一些离宫的事情。”
祁长福说:“你这是传递情报,不怕被杀头吗?”
秀娟说:“我不怕。有那么多人为了自由而战,他们都不怕死,我怕什么?”
祁长福说:“姐,我不想和乱*沾上边,我要好好地生活。”
秀娟突然像不认识祁长福一样,死死地盯着他,说:“你要好好地生活?你的父亲也想考取功名,好好生活,可是他还是被清廷的鹰犬烧死了!我也不想和乱*沾边,可我不是一样不能和父母兄弟团聚吗?”
祁长福一愣,问:“我父亲?你怎么知道他是被清廷的人烧死的?”
秀娟说:“你看见刚才吹短笛的那个人了吗?他就是你的叔叔,为了调查你父母到底是为谁所害,他做了天津静海义和团的联络员。知道是谁杀害你的父母吗?就是庆王爷指使人干的。”
祁长福听到这里,如五雷轰顶。庆王爷杀了自己的父母,自己竟然甘心给人家当奴才!他曾经对叔叔把自己送到宫里心生怨恨,没想到叔叔才是铮铮铁汉。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裤裆,恨恨地问:“他们为什么害我的父母?”
秀娟说:“听说你父亲手上有一份进步人士的名单,朝廷派人索要,他却拒不交出。现在那份名单不知藏在哪里,怕是被那把大火给烧了……”
“那把大火……”祁长福叨念着,眼前浮现出父亲最后的日子。一向和蔼的父亲非常严肃地对他说:“长福,若我十天不来接你,你就到老爷庙第三个佛像座下取一个信封,然后去北京找你叔叔……”夜里,祁家在一把大火里升上了天……想到这儿,他把五指攥得“咯嘣”响,恨声道:“我要报仇!”说完,就要往外冲。
秀娟一把扯住他,说:“你这是要去送死吗?现在,整个山庄全是庆王爷的人,逃命都来不及呢,你还往火里跳?”
祁长福一听,蔫了下来,说:“姐,我不逃。但是这里你不能再住下去了。”
秀娟点了点头,说:“嗯,我要去哈达街找我的弟弟瑞华。”
祁长福往山下看了一眼,说:“你现在走也是自投罗网,周围全是清兵。等后半夜兵困马乏的时候你再走吧,越过山后的丛林向东北,便是哈达街的方向。”
秀娟点了点头,说:“我要你和我一起走。”
祁长福说:“姐,我现在还不能和你一起走,我要走了,那还是个男人吗?你且随我找地儿藏身。”
二人躲过清兵,悄悄回到离宫,潜入祁长福管理的柴房。
祁长福将秀娟安排在柴垛后,悄声说:“清兵都在外围搜查、抓人,这里反而更安全。”
寂静的山野,一片虫鸣,偶有几点清兵吸烟的火亮。祁长福拉着秀娟的手,在山林中艰难地行走。到了山顶,二人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祁长福从怀里掏出二十个杈子火烧,交给秀娟,说:“现在应该安全了,从这儿往东走十里路就有大道,一直走就能到哈达街。”
秀娟拉着祁长福的手,泪流满面,说:“义弟,我在哈达街等你。”
祁长福放开秀娟的手,用砍刀砍了一根约两米长的木棍,交到秀娟手中,目送着秀娟向山下走去,一直望着她隐没在林中。
祁长福正待下山,一个黑影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把斧柄握得紧紧的,随时准备拼命。却听一个声音轻轻传来:“长福,是我。”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叔叔祁彪,便说:“叔叔,我恨你!”
祁彪说:“长福,生在乱世,我们都身不由己。”
祁长福问:“你加入了乱*?”
祁彪说:“长福,我们不能为清王朝卖命了,跟组织干吧。”
祁长福说:“我不管你是什么组织,在我没报父母的大仇之前,我不会跟着任何人干的。”
祁彪说:“长福,你这样是报不了仇的。你附耳过来,我有要紧话对你说。”
……
祁长福回到山下,直奔庆王爷居住的院子。面对庆王爷住所的黑漆大门,他上去就是两菜刀,并大喊道:“庆王老贼,你给我滚出来!”
听到喊声,庆王爷的保镖、护院全部冲了出来。祁长福看他们人多势众,撒腿就跑。那些人哪里肯放,一边喊一边追了过来。众人追到六和塔前,祁长福再也跑不动了。几个保镖飞步上前,把他捆了个结实,押着他去见庆王爷。
吴文德带人正守在庆王爷住所的门前,见众人押着祁长福过来,便喝道:“把这个反贼押到我那里,我要亲自审问他。”
来到吴文德的住处,祁长福跪在地上。
吴文德阴沉着脸,围着祁长福打转,半天才说:“说吧,为何行刺庆王爷?”
祁长福一脸发蒙,说:“刺杀庆王爷?我没有刺杀他呀,我是去讨要秀娟的。”
吴文德感到奇怪,说:“秀娟姑娘到底在哪儿?”
祁长福说:“我听说她被庆王爷掳去了,就去救她……”
吴文德喝道:“不见棺材不落泪,見了棺材也不落泪。你和秀娟出去,有人看见了,你还敢抵赖?”
祁长福镇静地说:“上午,我是和她出去了。”
吴文德问:“出去干什么?”
祁长福答:“去普宁寺烧香。”
吴文德问:“烧香干什么?”
祁长福答:“她要跟我结婚。”
吴文德听后,哈哈大笑,说:“跟你结婚?哈哈哈……你答应了?”
祁长福答:“我跑了。”
吴文德问:“跑哪去了?”
祁长福答:“后山。”
吴文德问:“去后山干什么?”
祁长福沉默了半天,幽怨地说:“哭我的身世,砍柴,不行吗?”
吴文德恶狠狠地说:“行啊,你翅膀硬了。我交办的事情你一件没办成,还让秀娟跑了。我煞费苦心培养你,没想到你就是一只白眼狼。来人,给我打二十大板!”
一年后的年2月12日(宣统三年春),大清隆裕皇太后带着六岁的溥仪,在故宫养心殿举行了最后一次朝礼,隆裕太后将事先准备好的《清帝退位诏书》交给时任外交大臣的胡惟德,让他布告全国,清朝皇帝正式宣告退位。
承德离宫御厨房的厨师们收拾着行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各异。祁维国和祁长福高兴地帮助他们打着行李,说着“保重”的话,大家依依惜别。
吴文德站在宿舍前,看着离宫内的太监、宫女、厨师、杂役们背着大包小包出来,他想上前说几句话,可是没人搭理他,人们匆匆而去。他皱了一下眉头,转身向御厨房的宿舍走来。
吴文德进屋,见祁维国、祁长福二人在收拾行李,便放下以往的架子,笑容可掬地说:“二位欲往何处啊?”
祁维国说:“我们二人离乡背井多年,想回乡购二亩薄田,以安生活。”
吴文德说:“据我所知,二位的家乡静海是前些年闹义和团最凶的地方。义和团兄弟,不是死在洋人的炮火中,便是被清*府弹压致死。当地乡亲对清*府恨之入骨,对效忠清宫的人称其为‘走狗、‘鹰犬,你们是想回去找死吗?”
此话触到祁维国的痛处,他眼前出现了恐惧的一幕,一个在宫中当侍卫的老乡,回家探亲时,就是被家乡的人活活打死的,挂的牌子就是“清宫走狗”。所以,至今他不敢回家乡和儿子祁建华相认。
祁维国正在沉思,祁长福对吴文德说:“你才是镇压义和团和进步人士的刽子手,与我们何干?”
吴文德说:“小伙子,话不能这样说,正头香主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为了报仇,不把积怨撒在你们这些所谓的‘走狗身上,能熄了这股火吗?”
祁维国问:“吴大人,说了半天,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吴文德说:“如二位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共事,再谋大业。”
祁长福啐道:“我俩乃清白之人,怎能与豺狼为伍?”说罢,背起行囊向外走去。后面是吴文德阴阴的眼神。
祁维国与吴文德搭讪几句后,向祁长福追去。
走到岔路口,祁维国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南来北往的人群发愁。
祁长福问:“叔叔,您为什么不走了?我们直走就是天津的方向。”
祁维国犹疑地说:“侄儿,吴文德说得有些道理。我被迫入宫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回家?就是怕乡亲们误解。这次离宫解散,我满心高兴,终于可以回家了,可是,我能回去吗?”
祁长福说:“叔叔,我们不能听吴文德的,那个小人,这些年害了多少人啊!”
祁维国说:“我知道他是小人,我们可以不跟着小人干坏事,可小人不可太得罪啊!”
祁长福说:“叔叔说得有道理,我也拿不定主意呢。”
此时的祁长福既想回家完成父亲的嘱托,又想去哈达街见义姐秀娟,正处在两难之中。
忽然,他远远地看见自己的叔叔祁彪举着个算卦的牌子信步走来,便赶紧告诉祁维国:“叔叔,那是我的亲叔叔祁彪。”
祁维国说:“他是算命先生啊,我们何不请他指点迷津?”
祁长福便迎到祁彪面前,说了自己目前的情况。
祁彪四顾一番,见旁边不远处有人影在晃动,便要离开。
祁维国诚恳地说:“本家兄弟也是走南闯北之人,就告诉我们何去何从吧。”
祁彪见状,十指一掐,念念有词道:“口里不能去,关外有生机。”
祁长福问:“为什么?”
祁彪说:“前有革命*,后有清残余。”
祁维国问:“我们留在承德,行吗?”
祁彪说:“热河是非地,哈达好求生。”
祁长福问:“我们能干些什么呢?”
祁彪说:“无奈操旧业,有生定有名。”说着把祁长福叫到一边,悄声问,“那天,你把秀娟姑娘送到哪里了?”
祁长福回答:“我想她应该在哈达街。”
祁彪笑道:“难道你还不知该何去何从吗?”
祁长福恍然大悟,会心地笑了。
三人别过,祁长福便和祁维国一起向城外走去。
出了城,祁维国说:“侄子,咱们离老家可是越来越远了。一起去哈达街倒是可以,但我要约法三章,一是绝不能说我们曾在离宫里供过职,二是对外宣称我们是亲叔侄,三是我们暂时不能做杈子火烧。”
祁长福跪地发誓道:“就按叔叔的三条办,侄儿绝不失信。”起身的瞬间,他看见树丛中有一人影,便向祁维国使了个眼色,并大声说,“叔叔,我们启程吧,这里离围场还很远呢。”说完,起身向围场的方向走去。
祁维国跟过来,不解地问:“怎么改道了?”
祁长福头也没回,悄声说:“后面有尾巴,应该是吴文德那个坏蛋。”
哈达街,是一座塞外小城,人口五六万,是热河省乃至东北的经济中心和交通要道。巍巍的红山下,流淌着一条清澈的英金河。
祁长福和祁维国进城后,找了间客栈住下来。
祁长福换上新衣服,说:“叔叔,您先吃饭,我出去办点儿事就回。”
祁维国笑道:“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快去吧,别急出个好歹来。”
祁长福不顾叔叔的调笑,出门向正街走去。他邊走边打听秀娟的下落,被问的人却都摇头摆手。
傍晚时分,祁维国正倚在被子上想着家乡的妻儿,却见祁长福垂头丧气地进来了。他坐直身子,说:“这一看就是没找着人啊。没吃饭吧?我给你买了两个烧饼。”
祁长福拿起烧饼,边狼吞虎咽,边说:“找了半个哈达街,一点儿她的线索也没有。”
祁维国说:“明天接着找吧,悲欢离合对我们这样的草民来说都是常事儿。”
祁长福边喝水边说:“叔叔,虽然没找到秀娟,可我在头道街找到个出租院,那儿既能住,又能做生意,价钱也不贵。”
祁维国一听,劲头就来了,说:“好啊,我也正想着这事呢。哈达街这地方风吹草低见牛羊,我们总不能坐吃山空吧。我想贩卖牛羊,倒腾皮张。”
祁长福遗憾地说:“我从小没讨过生计,什么都不懂,全凭叔叔作主。”
吃过晚饭,二人累了两天,一夜无话,沉沉地睡去。
晨昏交替,太阳又快落山了,一抹余晖照在头道街的出租院内。
祁维国和祁长福呆呆地望着半圈牛羊,二人谁也没说话。一年多的时间已过去,祁长福走遍了哈达街,也没见着秀娟的影子,他彻底死心了。两人的牛羊生意也一败涂地。他们既不会看货,也不懂得如何交易,望着眼前饿得嗷嗷乱叫的牛羊,叔侄二人一袋一袋地嘬着蛤蟆拱(一种烟)。
祁维国一脸愁容道:“长福啊,我们快把在离宫干活攒的钱赔没了。”
祁长福望着夕阳说:“我在离宫都呆成废人了。”
祁维国站起来说:“看来,我们得另谋出路。”
祁长福提醒道:“叔叔,我们不能做杈子火烧吗?”
祁维国脸一沉,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在离宫的经历会给我们带来灾难的。明天把这些牛羊一处理,我们就分头找活儿干吧。”
祁长福无奈地点了点头,默默地向夜色中走去。
他这一出去就是一宿。他走遍了哈达街的大小街道,希望能和秀娟邂逅,希望能找到一点儿商机,或者找到一个合适的跳河之地。在他向西南望去时,那里有一颗明亮的星星,他想起了父母的眼睛。他多么想这么走下去,回到老家天津,那里有他的未了之愿。可是,他已经没有回家的盘缠了。
迎着朝阳,祁长福惆怅地在哈达街上走着。一家名为“瑞福和”的糕点店映入他的眼帘,门口立着个牌子:招募糕点师傅。
祁长福走进去,说:“掌柜,我要应聘。”
王掌柜见是一年轻后生,便指指牌子,说:“我们这次招的是师傅,不是学徒,后生还是另寻别处吧。”
祁长福说:“老板,我不是学徒,是师傅。”此语一出,掌柜和他的员工们都笑了。
祁长福一脸认真道:“我没开玩笑。”
王掌柜也认真起来,说:“既然这样,那引他上案吧。”
在其他员工的引导下,祁长福踱步案前,和面、加料、烧烤一气呵成,制出的桃酥色香诱人,直把掌柜和员工们看得目瞪口呆。
祁长福淡淡地说:“这只是牛刀小试,好活计还在后头呢。”
王掌柜点了点头,说:“进店试用,行则留用,不行走人。”
一周的试用,祁长福的到来,让瑞福和糕点店顾客盈门。
一中年顾客一边拿着糕点往外走,一边说:“你看人家现在的糕点,好吃又好看,花样还多。”
另一女顾客说:“就是嘛,比以前强多了。”
众人正在赞美,伙计喊道:“大家别挤了,下午再来买吧。”
一年轻顾客对正要包子糕点渣的年老顾客说:“唉,爷们儿,您给我留点儿呗。”
王掌柜站在旁边看着,糕点师们也在旁边看着。没买上糕点的噘着嘴散了,王掌柜却乐得合不拢嘴。
回到店内,糕点师们站成一排,掌柜的把铜钱掂得“哗哗”作响,他一改往日的严肃,说:“今天,爷我高兴,提前发薪。”
众伙计眉开眼笑地领着钱,祁长福站在了一边。
王掌柜问:“长福,你想要多少?”
祁长福说:“说好的试用,管吃管住就行,工钱先不要。”
王掌柜笑道:“我从不巧使唤人,账房发钱,按铺里最高薪水发给他。”
此话一出,店内的几位糕点师面面相觑,嘴里不说,脸上却露出不服之色。
祁长福在瑞福和栖身后,祁维国也在哈达街上开了一家“九里香”熟食店,因人手不够,不久,他又辗转把天津的妻儿接了过来。
时光荏苒,又近中秋。几近破产的瑞福和糕点店奇迹般活了过来。
王掌柜领着女儿王丽君喜滋滋地来到加工车间,向伙计们招手,伙计们都围了过来。
王掌柜说:“大伙看,这是什么?”
众师傅凑过来一看,个个都傻了眼。一个木件,通体紫红的檀木散发着幽幽的芳香,福、禄、喜、寿四个字端庄大气,可就是不知这是什么。
王掌柜高兴地说:“这是长福制作的月饼模具。”
师傅们惊叹道:“模具啊!我们大半辈子从事糕点行业,从来没见过这么精制的月饼模子。”
王掌柜说:“我知道给长福薪水最高你们不服,那请问你们,谁还能制作出这么好的玩意儿啊?”
车间里鸦雀无声。
祁长福倒不好意思起来,说:“师傅们的绝招我也不会。”
王掌柜严肃地说:“中秋节马上就要到了,我们店要制作一批上好的月饼,推向热河省会。有这么好的模具,还得有相配的月饼馅料。长福,你来调制。其他人有意见吗?”
一老师傅说:“以技服人,众人皆服。师傅徒弟们,都听长福调遣!”
众人各就各位,和面的和面,拌馅儿的拌馅儿,一时店内沸腾。
第一炉月饼出来了,掌柜的尝了一口,夸赞道:“色泽金*,口感丰厚,皮薄柔软,造型美观。”
王丽君也尝了一口,手舞足蹈,说:“馅大油润,图形精美,气味奇香,回味无穷。长福哥,为什么今年的月饼格外好吃好看?”
祁长福说:“馅料除了必不可少的面、油、蛋、糖、盐、红丝、玫瑰、芝麻、桃仁、花生、瓜子仁外,我又偷偷地加了香料和食色。”
王丽君说:“我要和长福哥学做月饼。”
祁长福说:“这是个人技艺,不能外传的。”
王丽君“哼”了一声,气嘟嘟地向外走去。
一轮明月挂在天空,糕点店外亮如白昼。各色月饼摆上柜台,琳琅满目。除月饼外,还有槽子糕、蜂糕、芙蓉糕、光头、茶叶酥、桃酥、萨其马、荷花酥、元宵、大小杂拌儿。
顾客络绎不绝,一人赞道:“今年的花样品种真多啊!”
一戴墨镜的先生挤到案前,向祁长福使了个眼色。
祁长福惊道:“叔叔,怎么是您?”
祁彪把他拉到一边,说:“长福,我有话要和你说。”
祁长福便和叔叔挤出人群,向僻静处走去。
……
掌柜家里,八仙桌上,果蔬鲜艳。王丽君正在专心致志地给一个西瓜割月牙,王掌柜打开了一瓶好酒。
丰盛的菜肴上来了,掌柜问伙计:“长福还没完活吗?”
伙计说:“早烘烤完了,却被他叔叔叫走了。”
正说着,祁长福一脸疲惫地进来了。
王掌柜高兴地说:“长福,坐到丽君这边来,累坏了吧?”
祁长福羞涩地坐下来,说:“掌柜的,不累。”
王掌柜笑道:“该着我王某人时来运转啊!我慧眼识英才,招到了你这个多才多艺的伙计,才有今天的兴盛。”
王丽君说:“爸,您是夸长福,还是夸自己呢?”
王掌柜笑道:“不管夸谁,今晚我格外高兴。长福,我先敬你一杯酒。”
祁长福慌忙站起来,说:“掌柜的,使不得,应该我敬您才是。”
王掌柜说:“待要好,大敬小。长福,我想长期让你留在我身边,我马上提升你为店铺的大艺师,全权打理加工、销售的一切事宜,你能答应我吗?”
祁长福谦虚地说:“掌柜的高抬我了。”
王丽君也端起酒杯,杏眼撩人,说:“长福哥,我也敬你一杯,我要拜你为师。”
祁长福说:“拜我为师,跟我能学什么呀?”
王丽君说:“学手艺呗。怎么,你不想教我啊?”
祁长福说:“想教,只怕你不稀罕学。”
王掌柜说:“这孩子,我说啥她都不听,就听你的。为了小女,我再敬你一大杯。”(末完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