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墀王安石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位怪杰。不管赞成他也好,反对他也好,都不能不承认他的伟大奇突!关于他变法的是非,迄今八百多年,仍然得不着一种公认的结论。赞成的依然赞成他,反对的依然反对他,中国社会流行的“盖棺论定”一语,竟不能适用到他的身上来,真是咄咄怪事,而使我们发生一种炫惑莫名的感觉。——王安石究竟是一个什么人物呢?在过去的清议或舆论上,是安石的倒霉时代;大家訾毁他,笑骂他,把安石简直当为一个罪大恶极的奸邪。在其时,也有为他洗刷名誉的人,但这种议论对于社会极乏力量。直到清代,顾栋高撰《荆公年谱》,蔡上翔作《王文公年谱考略》,为他力辩诬枉;后来梁任公先生承其见地写《王荆公评传》,崇仰安石,至于五体投地。于是王安石的人格才渐渐为社会所认识。这种批评观点的转变,固然受着时代潮流的影响;但安石本身所具的奇特性质,令人不易捉摸,遂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所以我不避琐屑,首先谈谈安石的性格。王安石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加上精勤的努力,于是成功了他博大的学问。《宋史》安石本传说他:“少好读书,一过目终身不忘,其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皆服其精妙。”其实他的勤学不徒少时;宋人笔记里常谈到他好学的情形:邵伯温《邵氏闻见录》云:“韩魏公知扬州,王荆公初及第为签判。每读书达旦,略假寐,日已高,急上府,多不及盥漱。魏公见荆公年少,疑夜饮放逸。一日,从容谓荆公曰:‘君少年,无废书,不可自弃’。荆公不答,退而言曰:‘韩公非知我者。’”彭乘《墨客挥犀》云:“舒王性酷嗜书,虽寝食,手不释卷。知常州,对客未尝有笑容。一日,大会宾佐,倡优在庭,公忽大笑。人颇怪,乃共呼优人厚遣之曰;‘汝之艺能使太守开颜,可赏也。’有人窃疑公笑不因此,乘间启公。公曰:‘畴日席上,偶思咸、恒二卦,豁悟微旨,自喜有得,故不觉发笑耳。’”王巩《闻见近录》云:“王荆公领观使,归金陵,居钟山下,出即乘驴。………相公欲止则止,或坐松石之下,或田野耕凿之家,或入寺。随行未尝无书,或乘而诵之,或憩而诵之。仍以囊盛饼十数枚,相公食罢,即遗牵卒,牵卒之余,即饲驴矣。或田野闲人持饭饮献者,亦为食之。盖初无定所,或数步复归,近于无心者也。”王安石为签书淮南判官在仁宗庆历二年至五年,时方二十四五岁的青年。知常州在景二年至四年,已是将近四十岁的中年人了。其领集禧观使为神宗熙宁十年以后事。熙宁十年,安石已五十七岁,此后未再参预朝中*事,住在江陵钟山(亦名蒋山),过着十年的静宁的退休生活,直到哲宗元元年四月始卒。我们就上面的几段记载看来,知道安石留心学问,终生不懈!他读书并不是一种盲目的知识接收,最喜深思,追究事理的所以然。据《蒙斋随笔》说,安石在晚年作《字说》一书的时候,用意很苦,在案头置放石莲百数枚,藉咀嚼以逼思;有时石莲用完,啮起自己的手指来,流血而不觉。观此,我们可以想见他专心学问的程度了。安石既聪明而勤学,所以其学问的渊深博大,虽反对者亦无异辞。《宋史》说他“读书一过目终身不忘”,他的这对了不得的“目”,在当时确很引人注意。《宋史》卷三三二《李师中传》说:师中始仕州县,邸状报包拯参知*事,或云朝廷自此多事矣。师中曰:“包公何能为?今鄞县王安石者,眼多白,甚似王敦,他日乱天下必斯人也。”这是从相法上得来的预言以反对安石的变法者。当时有萧注亦能相,神宗以安石为问。他说:“安石牛目虎头,视物如射,意行直前,敢当天下大事。”*《道清诗话》述*山谷语说:“人心动则目动,王介甫终日不停转。”《老学庵笔记》又说:“王荆公目睛如龙。”王铚的《默记》还载一事,谈到安石眼之不寻常:滕元发言杜祁公作相,夜召元发作文字,因观其状貌。叹曰:“此骨相穷寒,岂宰相之状也。”徐命左右秉烛,手展书卷,起而观之,见眼有黑光径射纸上。元发默然曰:“杜公之贵者此也。”后与王介甫同作馆职。同夜值,忽见介甫展书烛下,黑光亦径射纸上,因为荆公说祁公之事,言介甫他日必作相。介甫叹曰:“子勿相戏,安石岂愿作宰相哉!”由安石的“眼白”,使我们联想到安石的“面黑”,实为一件有趣的事情。《东轩笔录》说:“吕惠卿尝语荆公曰:‘公面有,用园荽洗之,当去。’荆公曰:‘吾面黑耳,非也。’吕曰:‘园荽亦能去黑。’荆公笑曰:‘天生黑于予,园荽其如予何?’”惟沈括的《梦溪笔谈》,所载与此稍有不同。谓公面黧黑,门人以问医。医曰:“此垢汗,非疾也。”进澡豆,令公面。公曰:“天生黑于予,澡豆其如予何?”王安石是有名的不修边幅者,垢汗为增其面黑之一原因,当可相信。《石林燕语》又说:“王荆公性不善修饰,经岁不洗沐,衣服虽敝,亦不浣濯。与吴冲卿同为群牧判官,时韩持国在馆中,三数人尤厚善,无日不过从。因相约每一两月,即相率洗沐定力院,家各出新衣为荆公番,号‘折洗王介甫’云。公出浴,见新衣辄服之,亦不问所从来也。”安石的这种习癖,伪託苏洵所作的《辨奸论》*,即痛诋其矫伪不近人情。这真是一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诬枉。人各有其嗜好和习癖,以安石之嗜古好学观之,他之不暇讲修饰,正是他的真率处,极合情理的。朱彧的《萍洲可谈》述安石吴夫人有洁癖,与安石坦率之性,每不相合。*如果说他故意作伪以召烦恼,恐怕天下无此蠢人罢。我们从前人的记载中,寻究安石的生活情形,知道他对于一般人所重的物质享受,是完全不大注意的。就饮食说,他很马虎,无半点中国士大夫一向好吃的积习。《曲洧旧闻》说:“王荆公为执*,或言其喜食獐脯者。其夫人闻而疑之曰:‘公平日于食肴未尝有所择,何独嗜此?’因令问左右执事,曰:‘何以知公嗜獐脯耶?’曰:‘每食不顾他物而獐脯独尽,是以知之。’復问其食时置獐脯何所,曰‘近匕筋处。夫人曰:‘明日姑易他物近匕筋。’既而果食他物,而獐脯固在。然后知其特以近故食之。人见其太甚,或多疑为伪云。”据说近代章太炎先生也有不洗沐及不择食的习惯,怀疑安石为伪,实大可不必。又《墨客挥犀》云:“王荆公为小学士时,尝访蔡君谟。君谟闻公至,自取绝品茶,亲涤器烹点以待。公于夹袋取消风散一撮投茶瓯,饮之。君谟失色。公徐曰:‘大好茶味。’君谟大笑。”蔡襄精于茶道,忽然遇着这位门外汉的大煞风景的举动,宜乎初“失色”而继之以大笑了。安石且不好器玩,无世之所谓高情雅致。他偶尔同人下棋,不愿致思,随手疾应,及棋势将败,便即收止。对人说:“本图适性忘虑,反苦思劳神,不如且已。”(《斋闲览》)可见安石之大不留心此类风雅的玩意,正是储备精力,以便用之于学问事业。《五总志》说:“有献砚于王荆公者云:‘呵之可得水。’公笑而却之曰:‘纵得一担水,能值几何?’”这不过又是其一例罢了。在安石的生活行为里,我们还发现他是一个十足的人道主义者或博爱主义者。《邵氏闻见录》云:“王荆公知制诰,吴夫人为置一妾。荆公见之曰:‘何物女子?’曰:‘夫人令执事。’安石曰:‘汝谁氏?’曰:‘妾之夫为*将,运米失舟,家资尽没,犹不足,又卖妾以偿。’公愀然曰:‘夫人用钱几何得汝?’曰:‘九十万。’公呼其夫,令为夫妇如初,尽以钱赐之。”此不仅显示安石不好女色的品德,亦证明他具有悲天怜人的襟怀。《吕氏杂记》云;“荆公好乘江州车,坐其一箱,其相对一箱,苟无宾朋,即使村仆坐马。”这又足见他待下人很厚。又《冷斋夜话》云:“王荆公居蒋山时,往来白下门西草堂法云,止以一黥挟蹇驴,门人讽以舆宜老。公曰:‘古之王公,至不道,未有以人代畜者。’”*安石在以前那种物质简陋的时代,即深以“以人代畜”为不然,不能不令我们叹赏其思想之高超了。除此之外,安石孝于其亲,爱护动物*,事情虽有大小之别,亦可见其人品为何如。以上所述,诚然多是枝枝节节的琐事,但我以为我们要了解安石的思想及其行为,知道这枝枝节节,倒不是不重要。一个人的思想行为与其习性常常相互影响,知道这些,便能帮助我们容易了解安石之为人。王安石以勇迈自信的精神去主持变法,结果归于失败,于是招来或更增多了种种的毁谤。《宋史》王安石传论,转述朱熹之言,以为是最公平不过的批评。其言曰:朱熹尝论安石以文章节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经济为己任。被遇神宗,致位宰相,世方仰其有为,庶几复见二帝三王之盛。而安石乃汲汲以财利兵革为先务,引用凶邪,排摈忠直,躁迫强戾,使天下之人嚣然丧其乐生之心。卒之群奸嗣虐,流*四海,至于崇宁宣和之际,而祸乱极矣。此天下之公言也。……我们分析朱熹的这般议论,其归罪安石者凡三点:(1)安石择术不正,不应舍教化而先财利;(2)安石亲近小人,排挤君子;(3)安石任事,太操切,太拗狠。关于第一点,含有一个儒法是非之争的问题,功罪很难骤判。安石的办法具有几分法家精神,此实无可讳言。惟在今日看来,是儒非法之旧传统观念,未必就是一个天经地义的批评标准。况安石本深于儒学,熙宁二年参知*事之初,奏对神宗,亦以变风俗为言,固非只知理财一端的重要。*退一步言,即承认安石偏重于理财,然而以当时那种贫敝不振的情形,也就说不上是什么罪过。关于第二点,为安石历来受谤最深者。批评是否正当?我们有一加考察之必要。据我们的考察,安石以直道用世,间为小人所包围所蒙蔽,容有不免;但决不能说安石所引用者即是小人*,尤不能说安石有意引用小人。安石守道甚坚,所谓旧法*司马光诸人既不同他合作,而且随时阻挠他的变法,安石为谋志愿之完成,自不能不另用新人。此在安石是不得已,即因此而连带发生不好的影响,旧法*诸人亦不能全辞其责。程颢是反对安石的人,但亦说过这样的话:初,王介甫行新法,并用君子小人。君子正直不合,介甫以为俗学不通世务,斥去;小人苟容谄佞,介甫以为有才能知通变,用之。……介甫性狠愎,众人皆以为不可,则执之愈坚。君子既去,所用皆小人,争为刻薄,故害天下益深。使众君子未用与之敌,俟其势久自缓,委屈平章,尚有听从之理,俾小人无隙以乘,其为害不至此之甚也。(《宋元学案》卷一四《明道学案》)于此,我们更当进而言之者:安石对于他的*敌,虽然针锋相对,不肯让步,但在其执*期间,决未作过非法的迫害。而且对于司马光、程颢亦始终敬重:《明道学案》云:“王荆公尝与明道论事不合,因谓先生曰:‘公之学,如上壁。’言难行也。明道曰:‘参*之学,如捉风。’后来逐不附己者,而独不怒明道,且曰;‘此人虽未知道,亦忠信也。’”《名臣言行录》云:“温公志墓文,*未成,河南监牧使刘航仲通,自请书石,既见其文,迟迴不敢书。其子安世曰:‘成吾父子美,可乎?’代书之。仲通又阴嘱献可诸子勿摹本,恐非二家之福。时小人蔡天申厚赂镌工,得本以献安石。安石挂之壁间,谓其门下士曰:‘君实之文,西汉之文也!’”由安石之称程颢为忠信,及不以司马光攻之为罪嫌,我们也就可以知道安石的正直了!《宋史·王安石传》后附有《唐坰传》,载坰因怒安石易己,随上二十疏击之,疏留中不出。坰遂因百官起居日扣陛请对,不顾一切地诋毁安石及在朝诸大臣,虽神宗屡止之而不已,坰尽辞而退。侍臣卫士相顾失色,安石因之请引退。阁门纠坰渎乱朝仪,贬潮州别驾。而安石且为之解曰:“此素狂,不足责!”我们看见后来元、绍圣旧新两*的互相排诋,动辄把反对*人处置于烟瘴的蛮荒去,倒令我们不能不赞美安石之能容也!*反之,就是拥护安石的人,安石如果发现奸佞的痕迹,即痛加惩处,亦未尝徇情包庇。我们择述两个例子,便是明证。其一为,安石执*时,郭祥正奏乞天下大事,专听安石处画,有异议者,虽大臣亦当屏黜。神宗览而异之。一日出其章以示安石,安石引以为耻,极口陈其无行(见《宋史·郭祥正传》)。另一事为对邓绾的指斥。原来安石行新法时,曾用邓绾助,再相后倚之甚殷。熙宁九年,安石求罢*,邓绾虑安石去失势,乃上言宜安石子及婿,仍赐第京师。安石知其媚己,因自劾失举,言于神宗曰:“昨闻邓绾尝为臣子弟营官,及荐臣子婿可用;又为臣求赐地宅。绾为国司直,而乃为宰臣乞恩泽,极伤国体,审如所闻,岂可在论思之地?”于是邓绾罢御史中丞,斥知虢州。由这些明确的事实告诉我们,所以我们对于訾毁安石亲近小人排摒君子的论调,实在不敢冒昧接受。关于第三点,谢诒徵在其《宋之外交》*一书里,谓责王安石操切者,为不知其苦心,实是一种近情的解释。他说:“操切”也者,无非指新法施行太骤太急,在一时之间,举办许多新*,似乎不量力而轻进。但我人知道王安石是孤立的,虽有信任极专的皇帝做后盾,却有太后、后妃、宗室、儒士大夫做敌人;同时人生的宿命既很短促(王秉*时已四十八岁),君臣的知遇也不永久。他的新法又是一贯的富国强兵的计划,在这各种考虑之下,王安石欲求他的抱负可以展开,理想可以实现,不至与人俱亡,半途而废,惟有以极大的魄力,最高可能的速度来实行他全部的计划,但望成效早早显著,可以箝悠悠之口,消除无知的反对,而获识者的同情。这样一来,或许反有终底于成的希望。所以不知者谓之“操切”,知之者许其苦心。至于骂他“拗狠”,未始不可誉为“强毅”的美德。本来安石是一个极正直的人,志向极高,自奉极俭,不以官禄介意,尤耻附和取宠。他的这种性格,自始如此,不是执*后故作威福。所以南宋陆象山先生对于安石任事勇决之精神,极为崇拜,称为“扫俗学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究竟是“拗狠”呢,还是“强毅”呢?在未能将二者确切的判分以前,就以此为安石的大罪,那是太欠公平的!撇开一切浮义,我们再来平心静气地考量安石,便不难发现安石的真面目。知道了安石的真面目,其长短得失亦随之以显,用不着多所是非。故本文的结论是:王安石的人格光明磊落,决无有使我们足以怀疑之处。他对于“格致诚正”的功夫,真能切实践履;对于“治国平天下”,也有体系严整的整套办法,只是拘古而忘今,缺乏“知权达度”之才,打不开当时所遭遇的艰难之局,遂被牺牲而成为一个失败英雄罢了。我们评价历史人物,爱用“盖棺论定”一句话;把这话用到王安石身上,就似乎不怎么完全生效。王安石是有相当魄力的*治家,也是才识卓越的文学家,这是一致公认,没有异议的;但谈到他领导熙宁变法的是非得失,看法就分歧得很了,不特当世,后代同然:有的赞成,有的反对,或欣赏颂扬,或诟诋指责,浮沉起落,便大不一样。所以王安石变法的评价问题,直到今天也还需要继续讨论,以求解决。正因为这样,王安石逝世已将近九百年了,其“棺”可能已朽,而论还未完全“定”下来,这是历史上少有的怪事。平日翻书,接触到宋人所记关于王安石日常生活的材料,从中可以看见他的性格、癖好、习惯、作风也多迥然不同寻常,像他那样一个身居高位、久著盛名的显赫人物,竟能始终一贯,保持俭朴真率的学者风度,在封建社会时期的官僚群中,更是凤毛麟角,值得注视的。我这篇小文,不谈王安石评价的大问题,只叙述他的一些生活细节,认为虽屑平凡,却更能显示带有本质性的真实。我们倘能对王安石的人品有所了解,对进一步全面评价王安石的变法也许会有帮助。毫无疑问,王安石是个聪明的人,加上勤学苦读,坚持不懈,于是成就了他渊博的学识。《宋史》卷三二七王安石本传说他:“少好读书,一过目终身不忘,其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皆服其精妙。”其实他勤苦学习并非只是少年时代,而是终生一贯的,宋人笔记里就常常谈到他专心好学的情况。例如邵伯温的《邵氏闻见录》说:韩魏公(按指韩琦)知扬州,王荆公(按指安石)初及第为签判。每读书达旦,略假寐,日已高,急上府,多不及盥漱。魏公见荆公少年,疑夜饮放逸。一日从容谓荆公曰:“君少年,无废书,不可自弃。”荆公不答;退而言曰:“韩公非知我者!”彭乘的《墨客挥犀》说:舒王(按指安石)性酷嗜书,虽寝食,手不释卷。知常州,对客未尝有笑容。一日大会宴佐,倡优在庭,公忽大笑,人颇怪。乃共呼优人厚遗之曰:“汝之艺能使太守开颜,可赏也。”有窃疑公笑不因此,乘间启公。公曰:“畴日席上偶思咸常二卦,豁悟微旨,自喜有得,故不觉发笑耳。”王巩的《闻见近录》说:王荆公领观使,归金陵,居钟山下,出即乘驴。……相公欲止则止,或坐松石之下,或田野耕凿之家,或入寺。随行未尝无书,或乘而诵之,或憩而诵之;仍以囊盛饼十数枚,相公食罢,即遗牵卒,牵卒之余,即饲驴矣。或田野间人持饭饮献者,亦为食之。盖初无定所,或数步复归,近于无心者也。王安石任签书淮南判官,在仁宗庆历二年至五年(—年),时为二十三四岁的青年;知常州,在嘉二年至三年(—年),时为三十七八岁,已是中年;其领集禧观使在神宗熙宁十年(年)六月,时年五十七;他在第二次罢免相职以后,便息影江宁府(今南京市),过着十分宁静的退休生活,不再参与朝廷*事,直到哲宗元元年(年)四月初六日逝世,活了66岁。我们从上面摘引的几段记载看来,知道安石无论在任职或退休期间,总是一心扑在治学上,是终生不懈的。他读书并不是盲目地填充知识,增广见闻,或娱乐心神,消遣光阴,而是偏喜深思力索,追究事理的所以然。据叶梦得《蒙斋笔谈》说,安石在晚年撰写《字说》一书的时候,用意很苦,在案头放上石莲百十枚,借咀嚼以运思;有时石莲用完,竟咬起自己的手指头来,流血而不觉。这不禁使我们联想起英国科学家牛顿在研究问题、思想高度集中的时候,也误把桌上的手表当作鸡蛋投入煮锅的故事,竟如出一辙了。安石既聪明又勤学,功夫扎实,才得成就渊博精深的学问,这连反对他的人也是无法否认的。《宋史》说他读书“过目终身不忘”,他的一对眼睛,在当时确曾很引起人们的注意。《宋史·李师中传》载:师中始仕州县,邸状报包拯参知*事,或云朝廷自此多事矣。师中曰“包公何能为?今鄞县王安石者,眼多白,甚似王敦,他日乱天下必斯人也。”把安石的变法改革说成“乱天下”,这当然是诽谤诬蔑,但安石的目光威严逼人,或许是事实。当时有萧注也懂所谓相法,神宗赵顼曾以安石为问。他说:“安石牛目虎顾,视物如射,意行直前,敢当天下大事。”*《道山清话》引述*山谷的话说:“人心动则目动,王介甫终日目不停转。”陆游《老学庵笔记》也说:“王荆公目睛如龙。”王铚的《默记》谈王安石不寻常的眼睛就更加神秘化了:滕元发言杜祈公(按即杜衍)作相,夜召元发作文字,因观其状貌。叹曰:“此骨相穷寒,岂宰相之状也。”徐命左右秉烛,手展书卷,起而观之,见眼有黑光径射纸上。元发默然曰:“杜公之贵者此也。”后与王介甫同作馆职。同夜值,忽见介甫展书烛下,黑光亦径射纸上,因为荆公说祈公之事,言介甫他日必作相。介甫叹曰:“子勿相戏,安石岂愿作宰相哉!”我们由安石的“眼白”联想到他的“面黑”,觉得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魏泰《东轩笔录》说:吕惠卿尝语荆公曰:“公面有(gàn面上黑气),用园荽洗之,当去。”荆公曰:“吾面黑耳,非也。”吕曰:“园荽亦能去黑。”荆公笑曰:“天生黑于予,园荽其如予何?”沈括的《梦溪笔谈》,所记又稍有不同,谓:“公面黧黑,门人以问医。医曰:‘此垢汗,非疾也。’进澡豆,令公(huì洗面)面。公曰:‘天生黑于予,澡豆其如予何?’”王安石是有名的不修边幅者,垢汗为增加面黑之原因,当可相信。叶梦得《石林燕语》更有如下记载:“王荆公性不修饰,经岁不洗沐,衣服虽敝,亦不浣濯。与吴冲卿同为群牧判官,时韩持国在馆中,三数人尤厚善,无日不过从。因相约每一两月即相率洗沐定力院,家各出新衣为荆公番,号‘折洗王介甫’。公出浴,见新衣,辄服之。亦不问所从来也。”说王安石成年不洗澡,显然有些夸大,意在耸动观听,提供趣谈笑料而已。但伪托苏洵写的《辨奸论》*,竟借题发挥,丑诋安石“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是不近人情的“大奸慝”,实在是不值一驳的恶意中伤。人各有其嗜好与习惯,安石自幼好学深思,珍惜时间,志趣高尚,不汲汲于世俗荣利和物质享受,这正是他真淳朴质,怎能故入人罪,说成是怀奸作伪的行为表现呢?朱彧《萍州可谈》记述安石吴夫人特有洁癖*,和安石习惯恰好相反;如果说安石不讲究仪容修饰,不搞吃喝玩乐,就是有意作伪,岂不是他和夫人专闹矛盾,自寻烦恼?恐怕世间不会有这样的蠢人罢。据宋人记载,王安石对于饮食一道,向来随随便便、马马虎虎,毫无中国官僚士大夫贪爱吃喝的积习。朱弁《曲洧旧闻》说:“王荆公为执*,或言其喜食獐脯者。其夫人闻而疑之曰:‘公平日食肴未尝有所择,何独嗜此?’因令问左右执事,曰:‘何以知公嗜獐脯?’曰:‘每食不顾他物而獐脯独尽,是以知此。’复问其食时置獐脯于何所,曰:‘近匕筋处。’夫人曰:‘明日姑易他物近匕筋。’既而果食他物,而獐脯固在。然后知其特以近故食之。人见其太甚,或多疑为伪云。”据说近代有“疯子”之称的章太炎先生,也有不洗澡及不择食的习惯,怀疑安石为伪,实在大可不必。又《墨客挥犀》说:“王荆公为小学士时,尝访蔡君谟。君谟闻公至,自取绝品茶,亲涤器烹点以待。公于夹袋取消风散一撮投茶瓯,饮之。君谟失色。公徐曰:‘大好茶味。’君谟大笑。”蔡襄精于茶道,忽然遇着这位门外汉作出这样大煞风景的表演,宜乎初“失色”而继之以“大笑”了。王安石不好器玩,也不像一般文人学者辄有所谓高情雅致。陈正敏《斋闲览》载安石偶尔和人下棋,不愿致思,随手疾应,及棋势将败,便即收止。他对人说:“本图适性忘虑,反苦思劳神,不如且已。”可见安石不大留心那些风雅的游艺,正是要储养精力,全用到学问事业上去。吴炯《五总志》载:“有献砚于王荆公者云:‘呵之可得水。’公笑而却之曰:‘纵得一担水,能值几何?’”封建官僚社会呼奴唤婢,权势相凌,不把人当人,成为普遍风气。王安石做了一朝的大宰相,却能保持平民风度,以平等待人,表现出十足的人道主义精神,不能不说是难能可贵的。对安石持反对观点的《邵氏闻见录》就记有如下一事:“王荆公知制诰,吴夫人为置一妾。荆公见之曰:‘何物女子?’曰:‘夫人令执事。’安石曰:‘汝谁氏?’曰:‘妾之夫为*将,运米失舟,家资尽没,犹不足,又卖妾以偿。’公愀然曰:‘夫人用钱几何得汝?’曰:‘九十万。’公呼其夫,令为夫妇如初。”这不仅反映了王安石不好女色的品德,也说明他具有悲天悯人的高尚襟怀。上面提到,王安石第二次罢相,就在江宁府定居,度过其最后十年的退休生活。像他这样一个负有盛名众望的人物,又是怎样安排他这晚年的生活呢?《东轩笔录》记载说:王荆公再罢*……筑第于南门外七里,去蒋山亦七里,平日乘一驴,从数僮游诸山寺。欲入城,则乘小舫,泛潮沟以行,盖未尝乘马与肩舆也。所居之地,四无人家,其宅但避风雨,又不设垣墙,望之若逆旅之舍。有劝筑垣,辄不答。元丰末,荆公被疾,奏舍此宅为寺,有旨赐名“报宁”。既而荆公疾愈,税城中屋以居,竟不复造宅。蒋山就是钟山,今名紫金山。安石所筑宅在城东与钟山的中间,因取名“半山园”。他经常挟书出游,使用的交通工具,一般骑驴,还雇了一名牵卒;有时也乘坐“江州车”,自己坐一厢,另一厢由同行游伴坐,如无游伴,即由仆坐。有人向他建议,说老年人最好坐肩舆(轿子),要安全舒服些,他不肯这样做,并回答说:“古之王公,至不道,未有以人代畜者。”(僧惠洪《冷斋夜话》)王铚《默记》里也记有一则故事说:“元丰末,王荆公在蒋山野次,骑驴出入。时正盛暑,而提刑李茂直往候见,即于道左遇之。荆公舍蹇(驴)相就,与茂直坐于路次。荆公以兀子,而茂直坐胡床也。语甚久,日转西矣,茂直令张伞,而日光正泻在荆公身上,茂直语左右令移伞就荆公,公曰:‘不须。若使后世做牛,须着与他日里耕田。’”这说明王安石就是以一个“山野之人”的本色来处理生活,并对人接物的。元丰七年(年),曾是王安石*敌的苏轼路过江宁,前去看望王安石,安石便把苏轼当作知心朋友般接待,双方感到愉快。《曲洧旧闻》记述这次会晤说:东坡自*徙汝,过金陵,荆公野服乘驴,谒于舟次,东坡不冠而迎,揖曰:“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荆公笑曰:“礼岂为我辈设哉!”东坡曰:“轼亦自知相公门下用轼不著。”荆公不语。乃相招游蒋山。蔡绦的《西清诗话》也述及此事说:元丰间,王文公(按指安石)在金陵,东坡自*北迁,日与公游,尽论古昔文字,间即俱为禅悦。公叹息语人曰:“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不难看出,这时安石与苏轼两大文豪,把旧日的*治歧见抛弃一边,却去欣赏文艺与禅理,心领神会,友谊的暖流接通,彼此的隔阂也就化除了。过去常有一种议论,说王安石固执得很,是他招致变法失败的原因之一,显然是不符事实的。过去也有不少同志认为宋代的理学家顽固守旧,反对改革,所以诋毁王安石最力。这话也不尽然。陆九渊(象山)不是著名的理学家吗?他就十分推崇王安石,称赞他“扫俗学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在王安石身上所具有的战斗力,从何而来?我们从上述王安石的生活实践中,似乎是可以找到一点儿启示的。本文选自《吴天墀文史存稿(增补本)》(吴天墀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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