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法庭开庭审理离婚案的日子终于来了,丁青顺把软瘫的秋菊抱出堂屋,放到英翠扶着的背夹上坐好,用绳子绑扎稳当。三个人的表情都很平静,但平静下似乎都压抑着各种复杂的事情。丁青顺说:“英翠,去把嫂子床上的熊皮垫子拿来。”他替换了英翠,牢牢把着背夹。秋菊说:“不用麻烦了。”他阴着脸说:“在法庭,说不定要坐大半天时辰。”又向屋喊道,“把嫂子的汤药倒在灶边的空瓶子里,一起拿出来……还把那件夹袄拿上,还有草帽……”
秋菊想调和空气,微笑道:“青顺,你要搬家到乡上去当干部吗?”丁青顺勉强笑笑:“那是托你的福。”英翠把东西拿出来,丁青顺重新换过手将熊皮垫子在秋菊身下垫舒服,把夹袄披上她的肩背,草帽遮在背夹上方,最后重新把秋菊捆扎在背夹上。他蹲下,把背夹的带子套上肩,“嗨”地一声,背靠背地将秋菊背起来,英翠把药瓶给他。他把药瓶揣进胸前衣服中,用体温保持中药的温度,对英翠说:“走啦。你跟在旁边照应嫂子。”
英翠望望岩坡下的机耕道,看见蛮牛驾的拖拉机等在村口,他抽着烟,不时遥望丁家院子,车厢里坐着村长夫妇和几个热心的村民。这场少见的离婚案,实实在在牵动着全村男女老少的心。丁青顺也看见那辆拖拉机了,他却从山腰三岔路口的另一条路下山了,他喘着气,背着秋菊向前走,想避开那些太熟悉太关切的眼睛。
秋菊说:“哎,你怎么不下去?”英翠也说:“青顺哥,昨天蛮牛说他开拖拉机来拉我们去乡里呢。”丁青顺说:“我背你,走到乡里去。”
秋菊在背夹上扭摆上身,埋怨道:“青顺!三十多里山路呀!我这病身子也百多斤哩。”丁青顺说:“说不定,我是最后一次,背你了……我要走着,去……”秋菊怜惜地轻声说:“青顺,你不要与自己赌气呀……”年轻汉子喘息着,坚定地往前迈着大步,英翠在后面跟着他,秋菊咬着嘴唇,深深埋下头。
山脚机耕道的拖拉机上,蛮牛丢掉烟屁股,大惑不解地遥望着山腰。
车厢上的周玉莲小声向村长嘀咕:“黑心哟黑心,要让青顺背着她走三十里地去乡里。”村长不置可否,他对丁青顺离婚的事,并不高兴。
蛮牛赌气发动了拖拉机,发狂似的朝乡镇方向开,满满一车山民,望着小道上的几个人,都不说话。
乡政府小礼堂设在大庙正殿,周法官带着几个乡干部在布置临时法庭,简陋的主席台上挂着必不可少的国徽图案。李公安和几个持着老式步枪的民兵负责维持秩序,穿着新潮的妇女主任指挥两个农妇把一排排长条木凳上的灰尘擦干净。笔杆子夏文书则在主席台上的条桌上放小纸块,上面分别神气地写着:审判长、审判员、书记员、原告、被告、人民陪审员等等,这一套是从电视上学来的,大大增添了法庭的尊严,夏文书颇为得意。
大庙外面残旧的照壁上,贴着一张盖了大红印章的告示,不少赶场的山民在围观,很快法庭下面的听众席早已人满为患,窗台上也吊着人,大人叫小孩闹,几个民兵艰难地维持着秩序。周法官召过李公安问道:“李公安,开庭时间都过两个钟头了,这事千万开不得玩笑。”李公安说:“不会吧,前天农技站的狗娃子回来亲口给我报告,他把传票拿下去,是野柿子村村长小诸葛亲自带他去拿给原告和被告的。”周法官说:“就怕狗娃子哄你。”李公安说:“他敢!他哄乡长和书记可以,可他从不敢哄我!”周法官说:“但愿,但愿……”
山道上丁青顺和英翠早已大汗淋漓。秋菊的头上架着草帽,热辣辣的太阳奈何不了她。英翠还在一旁用一片大树叶给她扇风。他们顺着石板路在爬一面大坡,丁青顺气喘如牛,抬头看天,太阳白亮热辣,四周一片灰云也没有。
秋菊心疼道:“青顺你歇一口气。”汉子仰头看看天说:“都晌午了,不敢等了。”说着动步,一不小心,踩滑脚下一颗小石子,双膝“啪”地一下跪在石板路上。英翠尖叫一声,双手死死撑住摇摇欲坠的背夹。丁青顺拿出吃奶的力,十指竟抠进石板路两旁的泥土,稳住了背上的秋菊。他往上一撑,竟没有站起来。
秋菊惊叫一声:“青顺!”英翠也唤了声:“青顺哥!”他忙说:“没有,没事……”深吸一口气,憋住,再一撑,终于颤巍巍立了起来。石板上,印着两片血印。他迈动双脚,向上跨步。鲜血从磕破的膝盖处渗出。
英翠发现了,又担心又难过地看他,丁青顺眨眼摇头,示意她别出声,照样前进。谁知秋菊是反方向坐的,她已看见那片印有血迹的青石板。
秋菊痛苦地喊他:“青顺……”
汉子挤出笑:“我要赶路,我们要打官司……”
带血的双膝在行走,太阳白花花地照着山路。
背夹上的秋菊忽然出声了,是哽咽着在给青顺唱一首山歌:
情哥哥来情哥哥
路上凉水要少喝
三碗凉水喝病了
路上无人送汤药……
情哥哥来情哥哥
晚上热水要烫脚
烫脚好比喝参汤
一个困觉暖和和
丁青顺在秋菊哽咽如吟的山歌中走。
英翠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了。
乡法庭门口,听众席里安静了,有人打瞌睡,有人起身离去。周法官、张法官、李公安、夏文书、妇联黄主任、村长、周玉莲、蛮牛等人,都聚在法庭门外向乡场外眺望,有人频频看表。周法官最着急,他不耐烦道:“李公安,我看你是不是喊几个民兵,马上坐个拖拉机去野柿子村”蛮牛吼道:“他们是走山上小路来的,拖拉机碰不着。哼,那个丁青顺是个癫子,他把乡上领导当猴!”周法官说:“李公安你还是安排几个民兵。”李公安说:“行,就这样。”
忽然妇女主任叫起来:“来啦来啦,被告背着原告来啦……”全体人的颈子一下像被往上提升了一截的鹅。
丁青顺膝上渗着血,汗流满面,背着秋菊一步一步走来,所有办理或围观这场离婚案的人都看呆了。
未完待续……
本文选自田雁宁、谭力的文学小说《都市放牛》,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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