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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7/15 21:02:00

陪父日记

(纪实随笔)

杨崇德

第7天

年8月8日。农历七月初八。

星期四。

今天,是父亲住院的第7天。

早晨起来,我拉开弟弟家的门窗,观察着窗外的天气。

天,已经阴了。让人明显感到了秋天的临近。

我翻看一下手机上的日历。

原来,今天正是立秋。

秋,行商调之声,主西方之音。

秋中之物,既老而悲伤,过剩而当杀。

难道,我的父亲,真的就老气横秋了吗?

不!

绝对不是的!

去年立秋前的十余天,长沙的天气,飙升到了它一年之中的最高温。

然而,在去年那片立秋前的暖洋洋的气氛里,却映衬着我家那件大喜事——

年7月5日,儿子杨柳青与儿媳廖思奇,在长沙举行新婚典礼!

父亲率领着我的姊妹们,特地从怀化赶到长沙。他们特地来分享我儿子和儿媳的幸福时刻。

原本,我是想趁那个难得的喜庆之日,留住我怀化的亲人们,好好在长沙玩上几天。

可是,他们只住了两个晚上,父亲就要领着他的“大部队”,回怀化了。

父亲怕给我增加太多的负担。

我全力搀留着,心里很是舍不得。

因为,二姐夫和大妹他们,都还是第一次来长沙。怎能只住两个晚上,就要回去呢?

父亲却对我说:带崽啊,你也不要留得太蛮了,你家里刚刚做了好事,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处理的。

父亲又安慰我说:等你明年做了爷爷,我做了太太,我再来长沙,好么?那时候,我过来,还想摸一摸那个小曾孙呢!

父亲是在体贴着我。

不过,我还是抢时间,安排他们去了一趟长沙跳马镇的石燕湖景区。

步行在石燕湖的木栈道上,大家欣赏着湖中美景和山间秀色。

过了“猪八戒背媳妇”那个景点,前面就是“老鼠嫁女”的景点了。

都是些雕像。

却惟妙惟肖,可笑又可爱。

看得父亲笑着连连骂道:日他崽崽的,弄得跟活的一样!

再往前走,就是栈道上树立的那25块诗文牌了。

每走三十来步,就立了一块。

上面全是诗词。由书法家们书写。

二姐夫有点文化,驻足在那里,仔细地辨认着木牌上面的字。

大姐不识字。她要我也认一认那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父亲也望着我,似乎想听我说些什么。

我说:这上面,全都是古人的诗词妙句!

父亲不晓得诗词到底是什么。

我就把唐代刘眘虚那首《阙题》“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念了一遍。并解释了它的大致意思。

父亲听后,笑意写在脸上,他很满意我的解释。

每到一块木牌下面,父亲就要问我上面写的意思。

好在我这七、八年里,几乎每一天,我都要抽时间研读那些古诗词。我对木牌上那些句子,瞄一眼,顺口背了出来。

二姐夫见状,甚是惊讶。

我解释说:现在,我的脑壳里,一两千首古诗词,应该是有的。

我还说:乡里五月包粽子纪念的那个屈原,他的《离骚》那么长,我都能背下来呢。上面的这些短句,应该是没有什么难度了。

父亲听了,嘴巴笑盈盈的。他的眼睛看起来,似乎有些发亮。

显然,父亲是在为我骄傲了。

大姐看到了父亲那种喜悦的神态,也就高兴地对我说:娃娃(大姐至今都这么叫我,可见大姐是多么痛爱我啊),那你不是可以去当老师了啊?!

我笑了笑。不说话。

我的普通话,乡音很重,也不是太标准,这怎么能够当老师呢?再说,爱好一些古典文章,也只是知晓了先贤们的一点心思,既不能当官,又不能发财,这有什么可以值得引以为傲的呢?

其实,石燕湖的景点,还有很多。那天,父亲他们都没有办法好好欣赏了。因为,他们要赶下午5点多那趟高铁。

父亲领着我的亲人们,连晚饭都没吃,就急着要回怀化。

想不到,那一次,竟然成了我父亲与长沙的诀别了!

其实,在我家4位宝贵老人当中,我是最看好我的父亲了。

岳母虽然大我父亲近1岁,可岳母头晕的年份,比我父亲早七八年。

岳父比我父亲小4岁,可岳父他现在走路,已经拄上了拐杖。

母亲比父亲小5岁,可母亲走路的脚步,全然没有父亲那般急促和稳健。母亲常常是慢腾腾地跟在父亲后面。因而,母亲就常常被父亲催议着快点,快点呢,路上的蚂蚁,都要被你踩死了。

总之,父亲的一切举止,都让我看好他的长久健康。

我一直相信:父亲一定会长命百岁!一定会走在其他3个老人之后!

然而,恶魔刚在我父亲身上一露脸,我的父亲,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早晨起床,父亲上了一回厕所,拉了一次大便。份量还算一般。

医院时,父亲和母亲,还有二姐、三姐、小妹她们几个,医院二楼天桥的走廊上。

她们陪着父亲,来这里看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在那里,父亲吃了一盒稀粥。坐息了20多分钟。

我对父亲说:爹,医院,给你买了一些中药回来,现在放在二姐家熬制。你就按长沙医生的要求,好好吃这种药。我相信,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父亲“嗯”着微微点头。

父亲只知道我回了一趟长沙。医院医院的专家们,是怎样断定他的病的。

父亲对于自己的健康状态,始终还停留在他的胃病之中。

父亲显得很淡然。也不多问,也不关心自己了。

父亲越是这样,我就越感到痛苦。

爹啊,长沙的几个专家,都已经给你下定论了。

你现在却临危不惧!

你现在却泰然自若!

爹啊,我真想抱着你,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啊!

可我又不能这样做。

我们需要父亲你,用你目前的无惧和无知,去面对后来的日日夜夜和分分秒秒!

前几天,父亲一医院开出的中药。现在,医院的中药。

父亲似乎觉得吃的药,有点太多了。

我也看出了父亲心中的顾虑。我说:爹,怀化这边的中药,从今天起,暂时就不吃了。你重点还是吃长沙买来的中药。

昨晚,二姐煎的第一付中药,一直煎到凌晨1点多钟。

因为时间太晚,也就没给父亲连夜送过来。

此时,二姐已经把昨晚煎的中药,用一个红色热水瓶盛着,提到了父亲的病房。

这是拯救父亲的良药!

它是我们全家人的希望所在!

药啊,现在全靠你了,请你帮助我父亲摆脱病魔吧!

如果实在无法摆脱的话,就少给他一点痛苦吧!

如果此病实难豁免,那就让我父亲多与家人相处一些人间时日吧!

上午7点半左右,小妹用标有刻度的药瓶盖,从热水瓶里倒出7盖子药水。大约凑到了ml的量。又用2个一次性塑料杯,分开盛着。差不多有2个大半杯。

我们记着这个量。

说明书上写着:每餐ml。

这就是ml的量!

我们扶着父亲,看着他喝下第1个大半杯。

父亲很听话,只用两口,就喝下去了。

眼前还有1个大半杯,需要父亲继续喝下去。

父亲眨了眨眼,瞪着那个大半杯,吐了一下口中的苦水,试图继续喝。

身边的人,都在呆呆地望着他。

我们相信,我们这位坚强的父亲,就是体质再虚弱,他也一定会将它喝掉的!

父亲做到了!

几乎是一口气喝下去。

这就好了,父亲有救了!

我们等待着父亲的奇迹出现!

上午9点48分,该是父亲服用“盐酸羟考酮缓释片”的时候了。

医院王云启教授那番话,我们不敢怠慢。

我们劝父亲服下那颗镇痛丸。

它虽然小得很不起眼,但只要吞下去,就会让我父亲变得昏昏欲睡,不分白天和黑夜了。

此时的父亲,却想回家了。

他想回弟弟的家。

他想呆在弟弟家里吃这些中药。这样,医院的开支。

这怎么行呢?

尽管,这里的医生,已经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了,但人家毕竟还是医生,万一有什么危险,他们还是能镇得住的。

我们不同意父亲回家的想法。

父亲睡在病床上,慢慢地闭上了眼。

上午10点18分,我从外面进来。

母亲守在父亲病床边,正痴痴地望着父亲。

父亲的眼睛,依然闭着。我进来后,或许惊动了他,他睁开了眼睛。

父亲对我说:你把这里的香蕉吃了。不吃,就坏了。

我不想吃。

母亲不想吃。

其他人也不想吃。

我们问父亲,他也不想吃。

我劝说着:“爹,香蕉是滑肚的,吃了对肠胃有好处。你现在拉不出大便,吃点香蕉,会好一些的。”

父亲还是不想吃。

他把头摇了摇,又开始睡。

往病房里推销汤饭的一个生意男人,穿着一身短衣短裤,肩上斜挎一个包,趿了一双皮凉鞋,啪咑啪咑进出在每个病房里。

他在这里行走自如。他手里捏着一叠名片,走进病房,就不停地朝各个病床上甩名片。

父亲床上,也落下了一张名片。

我拿起一看,一面写着“民间瓦罐煨汤”,下面罗列了:天麻乳鸽汤18元、肚厂毛乌鸡汤18元、红枣乌鸡汤16元、才鱼汤16元等等。另一面,也很醒目,写着“泰普米砂锅饭”,下面同样罗列了18、15、12、10元的米饭,有肥肠炒猪肝、农家辣子鸡、红烧鸭子等。

显然,上面的汤,是面向病人兜售的;上面的米饭,则是面向陪护人员兜售的。

父亲没一点胃口。

我们也是。

二舅的女儿冬爱来了,手里提了些芭蕉水果。

她一看到病床上的姑爷,眼睛就开始发红,继尔流起泪来。

应该说,冬爱是二舅三个儿女当中,搞得最好的一个。

二舅坐了那么多年牢,刑满释放后,在家里只享受了七八年,就得了直肠癌。痛苦了好几年。靠的就是冬爱这个女儿,在经济上的强力援助。

冬爱先是开美容店,生意做得红火。老公又搞装修,懂水电。佳惠超市的很多项目,都是她老公做的。

冬爱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她一定是想到了娘家曾经遭遇的不幸。

也就是这个姑爷,在她们家最为艰难的时刻,给了她们家巨大的帮助和支持。

姑爷原本可以好好安度晚年,可现在却得了这种病,而且比自己父亲的癌,还要严重许多……

这让冬爱泪水直流。

接着,我唯一的姨姨也来了。

她今天不上打工的班。她想来看看姐夫,陪陪姐夫。

母亲就只她这么一个妹妹,很是怜悯她。

母亲对姨姨说:“你看你,瘦成了这个样子,还去打什么工啊?”

姨姨笑着说:“我不去打工,生活怎么过呀。”

姨夫早就回老家陪他的老娘去了。他自己身体也不好,早就不在城里务工了。

姨姨在城里照看着她的一个孙子,孙子正在读小学。

姨姨的两个儿子,在宁波办厂子。去年以来,厂子的生意一直不好。原来所赚到的那点钱,全都亏了进去,现在还欠一屁股账。

姨姨白天要照看她孙子,给他做饭,晚上就谋了一份歌厅的清洁工。很晚才能下班回来。很是辛苦。

母亲看着她,再看着病床上的父亲,她流泪了。

母亲的左眼,可能是为父亲流,右眼可能是为妹妹流。

母亲是个慈善之人,年纪也过了八十,对世上的事情,她无能为力了。遇到喜事,她就笑;遇到愁事,她就哭。

母亲常常都这样。

大姐手里提了一把香蕉,从外面进来。

大姐觉得,香蕉是父亲此时应该多吃的水果了。因而,不管柜子里还有多少香蕉,她过街就要买。香蕉已经成堆了。放久了的,皮子上面,全生了黑点。

小妹夫胡德良也来了。

他是个老司机,开了20多年的大卡车。现在在怀化给别人运石子。白天,城里的街道,不允许大卡车拖货通行。小妹夫的工作,也就只能长期在黑夜里展开。

作为父亲最小的女婿,一有时间,医院里奔。在他心里,岳父这个人,太怜爱子女了,是个好人。

友良和春连也来了。

医院煎制好的2瓶中药。

我们对春连说:“这中药,暂时不吃了。姑爷现在吃省里买来的中药,医院那边,别再煎了。”

大舅的二儿子春连,遗传了大舅的基因,年纪不过四十五岁,脑壳顶上的头发,过早地脱落了。

友良是友保爷的二儿子。高高大大的,没什么多话讲,就是说起话来,也冷吞吞的,可他做事相当扎实,很能吃苦。我们是同村人,虽不是亲兄弟,但也胜过了亲兄弟。关键是,我们两家大人,关系已经好了几十年。

友良和春连两个,双双站在病房前。他们注视着我那沉睡的父亲。

他们希望,长沙的药物,能给老人家带来新的希望。

松桃给我打来电话,说她正和小妹在杨村赶场买莱,中饭赶不过来了,医院食堂吃。

我轻轻地问父亲:爹,中午你想吃些什么?

父亲说:不想吃。

姨姨上次买来的那个哈蜜瓜,差不多都放烂了。

我从柜里抱出来,按了按瓜皮,有个地方,真的囊了。于是,找来水果刀,将不好的那端切掉。其余的,分给大家吃。

我切了中间最好的一块,再切成小块,喂给父亲吃。

喂完那块,我又要去切。

父亲说:不要了,不要了。

走出病房,我来到走廊的窗户边,靠着铝制栏干抽烟。

一边抽,一边看外面的天。

热浪滚滚。有风吹进,全是热风。

楼下过道里的的士车、私家小车、摩托车,全在院内移动。或游荡,或急驶。

父亲下了床,也被弟弟扶到了窗户边。

弟弟告诉父亲,今天立秋了。

父亲默默站在这。双手扶着窗架,静静地望着外面。

父亲终于答应往二楼天桥的走廊里走。

弟弟扶着他,友良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一张板凳。

大家在慢慢往下移动。

坐在天桥的边阶上,弟弟说:爹,柳毅20号要去长沙,参加分班考试。他考完后,再回来看你。

父亲只是静静地听。却没有更多的言语。

要是在往常,父亲肯定会说:好的,加油!要“蛤蟆乖乖”加油!

“蛤蟆乖乖”,是父亲给他的小孙子杨柳毅所取的外号。

我们很少用这个外号,它应该是父亲的专利了。

父亲很痛爱这个小孙子,是有理由的:

第一,柳毅生下来不久,就一直由我父母亲照看着。甚至在他二三岁时,父亲回老家烧木炭,柳毅也是跟随他到山里玩。他生来就和我父亲,有一种特别好的亲情。

第二,柳毅读书,从不需要大人们管。学习自觉,又轻松,成绩却一直拔尖。初一时,我把他从怀化弄到长沙明德中学读书。三年过后,他以6个A的好成绩,直接考入湖南四大名校之一的长郡中学本部。

父亲现在对这个小孙子,没有言语夸奖了。

这有点不对头!

父亲从住院到现在,说话越来越少,变得沉闷、无力、麻木不仁了。

中午12点50分,医院食堂买了2盒米饭、2盒菜、1盒稀粥。

此时,大姐的大女儿华英来了。三姐和三姐夫也来了。

很多人都已吃过中饭,现在又买来了这么多饭菜。不吃,太浪费了。

母亲要大家分吃掉。大家劝父亲一定要吃点。不吃,怎么有体力呢?

父亲勉强吃了半盒稀粥。即使给他加再多的糖,他也不肯吃了。

午日当空,外面金光灿烂。

天桥走廊两边坐着的,全是父亲的亲人们。右边分别坐着:母亲、姨姨、大姐、父亲、三姐、华英;左边分别坐着:我、三姐夫、春连、小妹夫、弟弟。

两边的人,在互相对话,延伸着各种话题。

父亲依旧没有言语,静坐着,甚至还打起瞌睡来了。

父亲已经太没有力气了。

三姐和华英朝我父亲身边拢过去,一人抱起父亲的一条腿,同时给他做起了按摩。

华团也赶来了,她坐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外公那双浮肿的大腿,有些心酸。

下午1点28分,我们给父亲喂中药。

长沙买来的中药,每一付,分早、中、晚三餐服用。

每餐的服用量,都是ml。

这一餐,是中餐。

父亲喝完了2大杯。

我们给他嘴里塞了一粒水果糖,然后扶他躺下,让他安然入睡。

姨姨已经来了3个多小时,她想回去。

姨姨暗地里问我:你爹的病,到底会怎么样?

我懂姨姨的意思。

姨姨是想探问:我父亲会不会很快走掉?

这,我也说不清。

我们现在是在救父亲,谁希望他走掉呢?

我们甚至不敢想以后的事了。

父亲现在危在旦夕。我们做儿女的,一定会坚决站在父亲这边,帮助他、支持他与病魔作斗争。

同时,我们也在向病魔求情,让它放过我们父亲,让我们的父亲,多享受几年人间亲情。

我们需要他。

姨姨说:如果姐夫没事的话,我想明天去一趟宁波,看看两个儿子在那边的生意怎么样,我心里有点发愁呢。

我们劝姨姨走,她姐夫会没事的。吉人自有天相!

快到下午2点的时候,在乡*府上班的丁加红,汗涔涔地赶来了。他来看外公。

大姐把她这个二女婿,带进了父亲的病房。

丁加红直直地望着病床上的外公。

我们叫醒父亲,对父亲说:爹,你认识他吗?

父亲望了望丁加红,说:是小丁啊。

然后,父亲又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他实在想睡了。

他太虚弱了。

他需要休息。

下午,大姐和三姐,一起守护着父亲。

她们说,爹下午吃了5颗葡萄,吃了3个山竹。爹吃的时候,好像有点咽喉。

下午6点多的时候,母亲、弟弟、大姐、二姐、三姐还有小妹,都围守在父亲身边。

父亲只是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母亲和几个姐姐,都想引导父亲说些什么。

父亲变得很沉默。

三姐好几次叫父亲,挑起各种话题,引他说话。

父亲就是不予搭理。

弟弟说:让我来跟爹说说吧!也许,我来问他,他会讲的!

弟弟巧妙地问起了我们家自留山的界线情况。

弟弟装着很糊涂、什么也不清楚样子。

弟弟问父亲:爹,我问你一个事罗——我们家背后竹山里的界线,是怎么划的?

这时,父亲说话了。

父亲轻轻地说:背后竹山里,我们有一个人的自留山,就在大娃满的屋背后。

在场的人,都在静静地听。心里都在暗自高兴着。

其实,父亲的心里,还是很清楚的。他只是不想说而已。他疲倦得很。

可是,到了关键时候,或者是事关我们家利益的时候,父亲能够鼓起他微量的气力,把事情说出来,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是父亲对我们这个家,自始至终的担当。

弟弟又问:那毛山洞的山呢?怎么个划法?

父亲说:走山里去,右边下面的,是崩潭满的山;右边上面的,是眨巴眼满的山。下面齐二厅为界。左边的,是贤庭满的山。我们山的下面,是友保爷和娃崽满的山。我们的山,都是造山林。

弟弟继续问:那龙场里的山呢?

父亲说:走进去,在进山的路上面,我们有一个人的自留山,和安崽满的相邻。洪堂为界。右手边的,是安崽满的山。横路上面,是崩潭满的山。坳上的山,中间那丘田,田里栽了几棵树,是七娃的。相邻茶山下面那丘田,是大娃满的。

……

晚饭后,医院,围在父亲身边。

大家一个个逗父亲说话。

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很少主动说话。即使问他,也是简单应答。

晚上7点多钟,父亲的长孙杨柳青从长沙打来了视频。他告诉爷爷,他明天晚上,坐高铁回来看他。

父亲也只是应了几声,没有说其他的话。

不久,父亲的长孙媳妇廖思奇,也从北京打来了视频。她问爷爷的情况,与爷爷对话。我的父亲,也只是简单地应了几声。

父亲的性格,真的变了啊,变得让人难以琢磨。

6月份,我回家陪父亲的时候,他还一直牵挂着杨柳青与廖思奇的后姻问题。父亲对我说,要小廖来一趟怀化,石门那边有个人,会促生——吃了他的药,想怀就怀,想生就生。

我当时笑着对父亲说:爹,你就放心吧,杨柳青俩口子,他们现在,是不想怀孕呢,不是怀不上的问题。

父亲说:那怎么还不怀呢,结婚都快一年了。早怀早生。作大人的,也好帮他们带一带人。

6月份那次,我在陪完父亲准备回长沙时,我邀请父亲母亲跟我一同回长沙去,小住一段时间。

那次,父亲却说:去年7月,青青结婚,我去过了。现在不去了。等明年小廖生娃娃了,我一定去。

现在,廖思奇在北京跟班学习4个月,不能赶回来看望爷爷,她在视频里想跟爷爷多说几句话,父亲却没多大的兴趣。

这不得不让人怀疑:父亲的病,在一天天加重。

父亲变得有气无力,变得心态淡然,似乎有些超脱了。

我想,父亲的心力和思绪,一定在另一个舞台上——他在与病魔较量着、比划着,甚至在撕打、在退守、在进攻。他又怎么能分得了心、与儿女们闲话啰嗦呢?

我完全能够理解病床上的父亲。

我希望父亲千万不要分心,不要分力。

爹啊,你一定会杀出魔*的重围,跨马扬鞭,凯旋而归啊!

儿女们等着你归来!

我静静地守望着父亲。

父亲的眼圈幽黑,父亲的脸皮泛*。

父亲闭着眼睛,张着那张柔软的嘴,在吸气、出气、吸气……

气流被他呼吸得很有节奏。里面夹杂着一股响声。

父亲今天的呼吸,明显地有别于昨天。是喘急,是吃力。

父亲昨天行走时,只是感到脚步迈不开。今天行走,他除了迈不开脚步外,气息也有点跟不上了。他需要大口呼吸,需要顽强的气力。

同样是昨天走的那段路。今天去走,父亲却要付出很多。他要给家人做出样子来。他不甘服输。

晚上9点半,大婶和她的二媳妇、泥娃、鹅婆和他大儿子,一窝子走进来。

他们是我的家族重亲,是同一个太公所传下来的子嗣。他们从乡村来,从外面城市来,从四面八方来。

他们见了我可怜的父亲,全都流下了泪水。

父亲看到他们,自己也流了泪。

这是父亲很少流泪的一次。

或许,父亲自己也知道了,这么多的亲人,夜晚急急地赶来看望他,他的“胃炎”,真是到了十分危险的地步了。

父亲的肚子,大而且胀。上了一趟厕所,他在里面蹲了十几分钟,却拉不出一点大便来。

弟弟揉着父亲的肚皮,我和松桃也揉起了父亲的肚皮。

三个人都在父亲的肚皮上,为父亲传送着能量,希望父亲能够拉出大便来。

晚上10点17分,家人们都回去了。

留下我和松桃,守护父亲。

父亲还是觉得肚子胀,而且有点微痛。

不得已,我给父亲服了一粒盐酸羟考酮缓释片,帮他镇痛。

我继续帮他按揉着他那胀鼓鼓的大肚子。

父亲想拉,却又拉不出。

来了2个值夜班的护士,她们决定,给我父亲做塞肛处理。

不久,就送来了3盒塞肛药。每支有手指粗,里面盛着药水。

我和松桃搀扶着父亲,进了厕所。

我将父亲的短裤脱下,让父亲站在那。再将一支塞肛药,插进父亲肛门里,然后往里面挤药水。

我说:爹,我刚才给你屁股里,挤了药水。你尽量憋着,不让它流出来。

父亲听懂了。

站在那。

松桃怕父亲站久了,太累,就搬来一张矮凳,要父亲坐在上面。

我们等待着父亲的大便到来。

五六分钟后,父亲终于等来了大便。

他移开凳子,自个儿急着蹲下去。

哗啦啦!

一阵水一样的液体。

我听到后,急忙低下头去看。

有几节大便,掉下来了!

我希望父亲多拉点出来,说:爹,出来了!出来了!加油!多屙点出来!

父亲用尽了力气,在那里拼命使劲。

可就那么二三小节,而且不粗。

父亲还在努力。

我听到了父亲重重的喘气声。

父亲尽力了。就这么多了。

父亲不想再努力了。

他要站起来。

松桃将手纸递给我,我小心为父亲擦拭着。

我帮父亲穿好短裤,扶他进病房,再扶他上床。

我说:爹,舒服一点了吗?

父亲“嗯”了一声。

我又说:休息了,好吗?

父亲弱弱地说:好。

祝愿父亲,在这个立秋的夜晚,无痛无胀地睡上一觉。

快凌晨了。

父亲,晚安!

(本篇写成于年9月22日。年10月29日夜,于长沙家中稍作修定。)

请看续文:《陪父日记》(第8天)

关于本纪实作品的几点声明:

1、本纪实随笔,写作于我父亲去世后的两个月里。当时,父亲在生病住院期间,国内还没出现新冠疫情。因而,我们七姊妹医院里,守护在父亲的身边,直到他离去。年年底,武汉疫情开始爆发,日记体文字,便成了众人的笑柄。我这个日记体系列性文字,写作于年9、10月间。父亲病重至离世期间,国内无疫情,这也是上天对我父亲的恩赐。

2、本纪实随笔,于年发表在本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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