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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小说品读一碗白粥五味小菜,饱含人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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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说里有一些优美的东西,可以使人得到安慰,得到温暖。但是我的小说没有什么深刻的东西。——汪曾祺

若要用吃食来形容汪曾祺的小说,正像一碗熬得刚刚好的白粥,米油滋润,米香扑鼻,泛着淡淡的柔光,那世间万物和众生悲喜都成了配菜,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为什么说汪氏小说像一碗白粥呢?因为他的小说情节极度弱化,不追求戏剧化的矛盾冲突,完全可以看作对生活的白描。而其信马由缰,看似毫无章法的散文化风格赋予小说的清淡滋味,在川湘菜流行、重口味当道的当下,让很多人直呼欣赏不了。就好似吃惯了麻辣烫的人,很难体味到一块白豆腐、一碗素面的妙处。

喝粥,需要静心细品。喝汪氏白粥,需要一颗恬静的心。

汪曾祺的小说虽然在情节上俭省克制,却将各地、各行各业风味写得十足。故事中的一个个小人儿,便在这一幅幅风俗画卷中徜徉往来,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人是普通人,却因这不同的背景,活出了别样滋味。

说汪曾祺的小说淡而有味,这味道,有一半便在这人物语言、风俗习惯上。一旦染上地方特色,清淡如水的语言就有了活泼泼的生命力。

01.熬粥的水,沾染了各地风土人情。取一瓢饮,尽是故土气息。

可以说,汪曾祺将他生活过的地方,体验过的民风民俗,全融进那一瓢熬粥的水中。随着那文火慢熬的氤氲烟火气,读者也跟着他各地游历了一番,不由自主地对故事中洋溢的气氛悠然神往——不光看风景,更看到当地人的性情和生活。

比如,小说《异禀》写药店学徒陈相公一天的生活,就极有特色。老先生不紧不慢的行文风格,颇有文火煮粥的从容。陈相公一天的流水账,将那个年代那个行业小学徒的生活状态清楚地展现出来。琐碎的事情日复一日,在汪氏清淡的笔下一一道来,却别有一番风味。不知不觉中,读者就沉浸在这个小药房淡淡的中药味,昏黄的灯光里了:

(陈相公)起得比谁都早。起来就把先生们的尿壶都倒了涮干净控在厕所里。扫地。擦桌椅、擦柜台。到处掸土。开门。这地方的店铺大都是铺闼子门,——一列宽可一尺的厚厚的门板嵌在门框和门槛的槽子里。陈相公就一块一块卸出来,按靠墙竖好。

一天的辛勤劳动,何时能喘口气呢?总要有一些乐趣吧?这不,傍晚收药的时候,就显出了平淡生活中的一点点颜色:

晒药,收药。太阳出来时,把许先生切好的饮片、跌好的丸药,——都放在匾筛里,用头顶着,爬上梯子,到屋顶的晒台上放好;傍晚时再收下来。这是他(陈相公)一天最快乐的时候。他可以登高四望。看得见许多店铺和人家的房顶,都是黑黑的。看得见远外的绿树,绿树后面缓缓移动的帆。看得见鸽子,看得见飘动摇摆的风筝。到了七月,傍晚,还可以看巧云。七月的云多变幻,当地叫做巧云。那是真好看呀:灰的、白的、黄的、桔红的,镶着金边,一会一个样,像狮子的,像老虎的,像马、像狗的。此时的陈相公,真是古人所说的心旷神怡。

其他的时候,碾药,卷水烟纸,擦灯罩,这些枯燥乏味的事情都干完了,就到了晚上了。

到十点多钟,把先生们的尿壶都放到他们的床下,该吹灭的灯都吹灭了,上了门,他就可以准备睡觉了。先生们都睡在后面的厢屋里,陈相公睡在店堂里。把铺板一放,铺盖摊开,这就是他一个人的天地了。临睡前他总要背两篇《汤头歌诀》,——药店的先生总要懂一点医道。

陈相公作为小人物的代表,被琐事缠身无法挣脱,却又一心想出人头地,便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小说末尾那个大小解分开的异禀上了。而对他每天琐碎生活的铺垫,在这一刻也都有了意义。

看卖卤味的王二做生意的家伙事儿,会不由得想起咱日常生活中买卤肉的路边摊,感觉非常亲切。

他把板凳支好,长板放平,玻璃匣子排开。这些玻璃匣子里装的是黑瓜子、白瓜子、盐炒豌豆、油炸豌豆、兰花豆、五香花生米、长板的一头摆开熏烧。熏烧除回卤豆腐干之外,主要是牛肉、蒲包肉和猪头肉。

而对卤肉简洁明快却又细致入微的描述,则会让我不知不觉口舌生津,被他勾起馋虫。也想上街切二两卤菜回家下酒了。

这地方一般人家是不大吃牛肉的。吃,也极少红烧、清炖,只是到熏烧摊子去买。这种牛肉是五香加盐煮好,外面染了通红的红曲,一大块一大块的堆在那里。买多少,现切,放在送过来的盘子里,抓一把青蒜,浇一勺辣椒糊。蒲包肉似乎是这个县里特有的。用一个三寸来长直径寸半的蒲包,里面衬上豆腐皮,塞满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拦腰用一道麻绳系紧,成一个葫芦形。煮熟以后,倒出来,也是一个带有蒲包印迹的葫芦。切成片,很香。

这地方、这个县的加入,让这些饮食和吃法都染上了鲜明的地方特色。让人在向往之余,不禁要回想一下我们这个地方有些什么有特点的小吃呢?

《吾乡有红萝卜白萝卜无青萝卜》

还有那银匠、和尚、米店老板、茶坊掌柜、骡马贩子、教书先生、打铃的、种地的、当兵的、唱戏的、画画的……都在小说里本色地活着,一点不别扭。

真是奇怪了,这每个行当的关节和行话,汪曾祺是怎么知道的呢?说起来和他的经历有关。

02.人生阅历,像一粒粒饱满的粳米,在水汽氤氲中,释放出生活本真的香味。

汪曾祺的童年在故乡江苏高邮度过,对水边故乡的记忆,水乡人的生活日常,也都在他的小说里一一呈现出来。《大淖记事》里,随处可见都是一幅幅水乡风情画。

《水乡赖此救急》(马蹄与茨菇)

年,日本人占领了江南,江北告急。随着战事日紧,汪曾祺随祖父、父亲到离高邮城稍远的一个村庄的小庵里避难半年,他在《》里描写了这个小庵,将和尚们的凡俗生活写得趣味盎然。

《鸡鸭名家》中余老五炕房里孵小鸡的奥妙,赶鸭人陆长庚的神奇,则是他童年时经历的沉淀,还有从父亲和邻里口中听来的传奇:

(陆长庚)拈起那根篙子(还是那根篙,他拈在手里就是样儿),把船撑到湖心,人仆在船上,把篙子平着,在水上扑打了一气,嘴里啧啧啧咕咕咕不知道叫点什么,赫!——都来了!鸭子四面八方,从芦苇缝里,好像来争抢什么东西似的,拼命地拍着翅膀,挺着脖子,一起奔向他那里小船的四围来。本来平静辽阔的湖面,骤然热闹起来,一湖都是鸭子。不知道为什么,高兴极了,喜欢极了,放开喉咙大叫:呱呱呱呱呱……不停地把头没进水里,爪子伸出水面乱划,翻来翻去,像一个一个小疯子......看看差不多到齐了,篙子一抬,嘴里曼声唱着,鸭子马上又安静了,文文雅雅,摆摆摇摇,向岸边游来,舒闲整齐有致。兵法:用兵第一贵和。这个和字用来形容这些鸭子,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他唱的不知是什么,仿佛鸭子都爱听,听得很入神,真怪!

年夏,汪曾祺从上海经香港、越南到昆明,以第一志愿考入中国文学系。年,为生活计,汪曾祺在昆明北郊观音寺的一个由联大同学办的中国建设中学当教师。《鸡毛》《日规》中,浸润着汪曾祺对大学时代的怀念。而那段饿着肚子当教师的难忘经历,都融入了《老鲁》中,一支妙笔,借着老鲁的生活日常,挥洒出丝丝滇味。

当时闹饥荒。教师们没有饭吃,先是遍地找野菜,老鲁来了以后,连荤菜也有了。老鲁知道那些虫子可吃那些不能吃,便看准了一种像金龟子的甲虫,略长微扁,有一粒蚕豆大,村里人即叫它为蚕豆虫或豆壳虫。

当晚他就捉了好多。这一点不费事,带一个可以封盖的瓶罐,走到哪里,随便在一个柏枝上一捋,即可有三五七八个不等。这东西是既不挣扎也不逃避的,也不咬人螫人。老鲁笑嘻嘻地拿回来,掐了头,撕去甲翅,动作非常熟练。热锅里下一点油,煸煤一下,三颠出锅,上盘之后,洒上重重的花椒盐,这就是菜。

题字:煮面条等水开作此

汪曾祺在北京住了几十年,皇城根下的氛围孕育出了《安乐居》里老街坊们喝酒喝出的家长里短,特别是北京街坊和久住北京的上海老头聊天,煞是有趣:

您大概又是在别处已经喝了吧?啊!我们吃酒格人,好比天上飞格一只鸟(读如屌),格小酒馆,好比地上一棵树。鸟飞在天上,看到树,总要落一落格。如此妙喻,我未之前闻,真是长了见识!这只鸟喝完酒,收好筷子,盖好小饭盒,拎起提包,要飞了:晏歇会!——明儿见!他走了,老王问我:他说什么?喝酒的都是屌?

文革时,为了凑指标,汪曾祺被补划成了一般右派。他松了口气,回家时脸上带着奇怪的微笑。后来他把这些感受写在了《寂寞和温暖》里:

沈沅的结论批下来了,定为一般右派,就在本所劳动。她很镇定,甚至觉得轻松。她觉得这没有什么。就象一个人从水里的踏石上过河,原来怕湿了鞋袜,后来掉在河里,衣裤全湿了,觉得也不过就是这样,心里反而踏实了。

被打成右派后,汪曾祺被下放到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一待就是好几年。他后来回忆道:我们和农业工人干活在一起,吃住在一起。晚上被窝挨着被窝睡在一铺大炕上。农业工人在枕头上和我说了一些心里话,没有顾忌。我这才比较切近地观察了农民,比较知道中国的农村,中国的农民是怎么一回事。这对我确立以后的生活态度和写作态度是很有好处的。

《黄油烙饼》《七里茶坊》《寂寞和温暖》,都以小说的方式写出了那几年的见闻和感受。在那黑白颠倒的年代,汪曾祺仍然在不平静的生活中寻找平静和温暖。

而他人生各个阶段的人生经历,所见所感,像一粒粒饱满的粳米,在水、温度和时间的作用下,释放出生活本真的香味。他对市井百姓细致入微地观察——他们说话的声气,脸上的纹路,头发的气味,走路的姿势,都让人觉得:哎呀,这简直就是我的街坊邻居,这就是我们每天在经历的生活。

而被江南水乡、彩云之南、坝上草原、皇城根儿下的岁月浸润过的文字,就像成了精,还像一口泉眼,总有甘泉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03.一碗温润白粥,配上酸甜苦辣咸的小菜,人生滋味尽在于此。

汪氏白粥,除清淡外,更有温暖的人情味和人间烟火气。品读汪曾祺的小说,最爱其中的温度。

《故里三陈》里,河水湍急,陈泥鳅冒着生命危险下水,把卡在桥洞里的女尸弄出来,挣了十块现大洋。但他不进酒店不进赌场,却把钱给了陈奶奶——陈奶奶和孙子相依为命,但孙子发急风,命悬一线。陈泥鳅给的是救命钱呐!

还有《岁寒三友》中三位好友的人间至情,《大淖记事》中乡亲们对十七子和巧云爱情的温暖支持,《寂寞与温暖》里,沈沅被打成右派,赶车的王栓对她的照顾和开导……

世道艰难中,总有淳朴淡暖的人情味,这也是汪曾祺小说中打动人心的地方。

汪曾祺曾写过一篇散文:《五味》,将百姓家常爱吃的酸甜苦辣咸,写了个十足。而他的小说里,也有酸甜苦辣咸的滋味。

酸:酸楚、酸涩,是底层百姓艰难生活中的一声叹息,也是《七里茶坊》里粪干发酵后特别的酸味。

甜:《受戒》中英子和小明子的清纯爱情,带着荸荠特有的清甜味。

苦:《大淖记事》里,巧云为了救活十七子,掰开他紧闭的牙关灌尿碱汤,小说中说:不知怎么,她自己也喝了一口。其实,在这悲苦生活的打击中,巧云也已死了一次,她需要抱着和十七子同生共死的决心,让苦涩的尿碱汤也救赎自己一回。

辣:汪曾祺一直被大家誉为温润如水的士大夫,但其实,他对文人和士大夫的一些做法看不顺眼,揶揄嘲讽起来辣味十足。小说《金冬心》就是典型的一篇,将袁枚的刻薄、盐商程雪门的趋炎附势、盐务道铁道珊的附庸风雅、金冬心的自视清高却落力帮闲的做派,嘲讽个遍!看得人直想拍大腿,抚掌大笑!汪氏独有的幽默嘲讽,其辛辣滋味让人胃口大开!

咸:《黄油烙饼》中,奶奶为了省下黄油给萧胜吃,自己饿死了。母亲将家里仅有的面烙了一张香喷喷的黄油烙饼。

黄油烙饼发出香味,和南食堂里的一样。妈把黄油烙饼放在萧胜面前,说:吃吧,儿子,别问了。萧胜吃了两口,真好吃。他忽然咧开嘴痛哭起来,高叫了一声:奶奶!妈妈的眼睛里都是泪。爸爸说:别哭了,吃吧。萧胜一边流着一串一串的眼泪,一边吃黄油烙饼。他的眼泪流进了嘴里。黄油烙饼是甜的,眼泪是咸的。

真味只是淡

白粥般的清淡、温润,凡常百姓生活中酸甜苦辣咸的滋味,在水洗过的文字熨帖下,成就了汪氏小说的独特风格。

难怪李陀说:汪曾祺的小说,什么都平平淡淡,但读完之后你却不能平静,内心深处总会有一种隐隐的激动,沧海月明,蓝田玉暖,不能自已。

我想,那些表面无风无浪的故事之所以还能好看,除了汪氏语言文字特有的鲜明生活,还因为,他擦去了生活表面的灰,看到了生活中平淡的味道。

真味只是淡。这平淡中的万千滋味,正是生活本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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