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
文/南岳陈建
——题记:给来到世上,以各种方式存活的生命,我们应以最大的敬畏之心,善待每个生命,尽管他们弱且卑微。
川东南小镇南岳,境内沟壑纵横。没有名山大川,没有商價名流,也没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千百年来,人们在这平凡的土地上,过着平凡的日子。大抵在劳作之余,茶余饭后,女人聊聊家长里短,男人侃大山,吹聊斋。后来社会的发展,有了电视和网络,年轻人都奔向更为广阔的天地,留守的老人们充其量也只是抱着个电视,看看那些抗日神剧,宫廷闹剧消遣。生活犹如一潭死水般索然无味。
直到一个本来已存在70多年,却一直被忽视的蝼蚁般的人出现,人们平静的生活才荡起点波澜,恰如一粒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溅起了水花,更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年,南岳的冬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更早些。朔朔的北风吹走了天地间所有的热量,路旁的菜地都蒙上了层白霜。破砖窑漏进了丝丝刺骨的冷风,冻醒了蜷缩在破棉絮中的老刘。他慢慢地挪出蜷得有些麻木的双腿,用干瘦的拳头在膝盖上轻轻捶击,一边呵着热气。摸索着拢上他那件几乎看不清*色的破*大衣。衣角,袖口。领边全是一层乌黑的油泥。又戴上那顶同样是看不清本色的旧*帽,穿上破了洞的棉鞋,从窑口钻了出去,来到外面的水泥公路上,来回地踱着脚。
老刘七十来岁了,脑袋有些迷糊。老家在西山脚下的刘家大院子,家中还有个脑袋比他更迷糊且脾气火烈的弟弟,兄弟二人都错过了缘份错过了成家的运气,都单着。老刘身材单薄,永远一付营养不良的样子。稍有不顺,弟弟便对他诉诸武力。万般无奈,老刘只能浪迹于南岳的山山水水,沟沟坎坎。周围的人和他大都没正常的交流,同他偶尔搭几句白,也只是拿他开涮罢了,长年内心无言的孤寂,他便将心紧紧地囿于自己的世界中,渐渐地人们便认为他脑筋有点问题。
那个年代,老刘上过初中,算是个文化人。跟一名乡间的老郎中学过一段时间的岐*之术,多多少少也死记硬背过一些中药的汤头(药方),多少个孤独的夜晚,他仰望满天的星斗,一遍又一遍默诵那些汤头,甚至达到了滚瓜烂熟的地步。一旦遇到附近的小娃儿吃隔食(引食)或衰气等,他还是热心肠地告诉别人几味药。当然绝大多数人都权当他放了个屁,只有极个别人还是麻起胆子试一下。效果居然还蛮不错,关键是没花啥钱钱,也治好了病。
老刘父母早亡,家贫如洗,没本钱购药,更没钱谢师傅,所以学艺过半,只得放弃。满腔的抱负成空,他有些厌世,慵懒地从事农业,庄稼也种的不好,做啥事都提不起精神,也不修边幅,把自己整成个济公模样,丘比特神箭自然就偏离靶子,爱神离他愈来愈远,极度苦闷,极度自卑,后来他就和美酒结下良缘,在醉眼朦胧中独享美好的世界。周围十里八乡,谁家有红白之事,他总是帮忙最积极的那个,不为别的,只为几餐酒足饭饱。空闲还去帮那些建房造屋,去挑水泥,沙石,砖。挣个十块八块的零花钱在手。附近有人办酒席,不管熟人还是陌生人,他都要去坐席,还要写2块钱的礼金,主人见他这种情形,当然是退还他这2块钱,并送他一包剩菜和半瓶白酒,久而久之,人们送他一个绰号“野猫”。后来提起他的本名,似乎少有人知道,一说野猫,大家几乎都认识。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流逝,老刘也一天一天地变老,岁月无情地洗涤了他原来的生存方式。他只有改行捡废品,换点小钱来苟延余生。他用竹子做了一付箩脚(装东西工具),一头装着破棉絮和碗,另一头装废品,他沿着人们赶场的马路和那些住户门口,边走边捡。满了就去南岳街上的废品收购点换点钱。买几个馒头或泡粑,有时也吃碗面来填填肚子。累了随便找个地方窝一夜,第二天继续他的流浪人生。最难熬的便是打霜落雪的冬天。
老刘在离南岳场街后西行几百米处,发现了一口闲置的砖窑,里面光光的,用几块破尼龙袋遮一下入口,将就一下也还是可以的,于是一连几个冬天,这口砖窑成了他栖身的寝宫。
一个冬日的上午,他正在公路两旁拾荒,凑巧碰到一位从山那边平滩方向翻山过南岳办事的熟人,他们自青年时可能在山上钻树林时有过交集。那人一见到他就开起了玩笑:“野猫,你个舅子,还没死啊!”,老刘苦笑道:“阎王他不收我,有个啥卵办法?你这么早充到南岳来取草帽子呀。”,那人递一根烟给老刘巴起道:“还不是给我屋里那婆娘来抓付药,冷天浑身疼的一晚喊到天亮,搞得我瞌睡都困不好。”,“可能是那个年景,月子里落下的老毛病吧!”,老刘边吸烟边说。“野猫,听说你年轻的时候,学了几天医生的,有没得老方子,说一下噻。”老刘沉吟了一下,想了片刻,摸出废纸,用不在哪里捡到的烂原珠笔,划下几味中药名称,给那人道:“买这几味药试一下吧!”
又过了两场,老刘正抖抖索索地在垃圾桶里扒拉,突然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拉住他的棍子,猛地拽过来,狠狠地扔在地下,激动地大嚷,“野猫老弟,你这么高的手艺,捡个哪门子的垃圾哟,给别人开几张中药单子,也了得到生活嘛,莫捡了,来我请你喝二两!”
他们来到场口上的一家面馆,称了一斤烧腊,每个人打了二两白酒,煮了一大碗包面,边喝边日白(闲聊),场镇的人几乎都认识老刘,这个流浪汉般的邋遢老头。平日里都几乎没正眼看过他,今天踩到狗屎了,居然还有人请他吃香喝辣,挪谕道:“野猫,你今天还碰到贵人了哟!”。“是我碰到野猫这个贵人了,我屋头老太婆几十年的老毛病,看过好多医生,吃过好多药,都没弄好,全家都不安宁,我那天碰到野猫,叫他给我开了付单子,抓回去给我婆娘吃了,嘿!就松呱劲了,又重了一付,毛病就象拣脱呱的一样,好得利利索索!”“有那回事,他在我们同圈(周围)晃来晃去几十年了,没哪个听说野猫会开药单子呀!”面馆老板娘边说边直摇头,一付打死都不相信的神色。“你不信,我把你有球法,反正我婆娘就是喝了他开的药,才好呱的,来喝酒,莫张呢些狗眼看人低的货色。”
面馆老板娘椤神了几分钟,开口道:“来,野猫我这脑壳额头这一块,长期闷痛闷痛的好些年了,去做脑电图又说沒啥毛病,你开付单子,我抓付药喝好了,你天天吃面不要钱。”老刘就思拓着开了张药单子给老板娘。
又是几天后的一个早晨,老刘还赖在砖窑的被窝里没起来。远远地就听见一个大嗓门在喊:“野猫先生,野猫先生,快起来吃面,等哈儿冷呱了。”,老刘赶紧爬起来,钻出窑口一看,啊,好傢伙,面馆老板娘捧碗面,身后跟着五六个男女,站在窑外的公路上。
老刘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辈子他是第一次享受别人把早饭送到手里的待遇,愣在那里硬是没回过神来。“野猫医生,莫发神呢,快点把早饭吃了,给我这几个熟人看看,开一付中药单子。你头回给我开的单子,抓药熬起喝了,你莫说还管用哦,脑壳轻松多了!”面馆老板娘说完,用巴掌拍了拍额头。老刘昨晚只啃了两个馒头,肚儿正饿得叽叽咕咕直响,有现存的还肉丝面,太好了。也没再犹豫,三下五除二地全塞进了肚里。用乌黑的手抹了抹长满银胡子的嘴角,就蹲在一堆烂砖头旁道:“谁先来,要先摸下子脉,你们自己说下症状,才开药方。”
忙活了大半天,终于给每个人开了一张药方。每张方子给了5元钱作为酬金。共有小四十块,老刘心想这差不多是我捡破烂一个多星期的收入啊。他实在是有些惶恐,自己都一个快入土的老头了,人生差不多一辈子都在穷困潦倒中挣扎,难道要在临了的时候,老天可怜我,让我过几天撑抖(舒适)日子?
老刘做梦都没想到,他能开处方治点疑难杂症这点不屑一提的小事,正被人们以风的速度传播,并在传播中一点一点地被无限放大,最后他竟成了人人都想巴结的神医了!一段时间内不仅在南岳,就连周边的几个县,都传遍了他的大名,传得神乎其神。据说是神仙见野猫这个人,虽然日子过得如乞丐,但他宁愿捡废品卖,也从不偷摸别人的东西,也遭虐了一背子,就托梦让他在凡间拯救苍生,期限三个月,过期则不灵验。于是乎整个南岳的上空,都飘荡着一股浓浓的神话空气,有些人更是趋之若鹜,不惜顶风冒寒远程赶赴南岳,也要得到神医的一张处方。
越来越多的人,砖窑越挤不下了。在热心人的帮助下,老刘被安顿到排路村旧学校旁边的一户人家的街阶上,一条板凳,一张桌子成了老刘的摊位。求医的人将老刘围在中间,也不嫌弃他身上的汉臭味了,一个个都伸长脖子,唯恐少沾了点神仙之气。老刘只有强打精神,硬挺着给他们把脉,开处方。后来人越来越多,就简省了把脉的环节,改为问诊了。一个古稀老人,只凭仅有的记忆,又没充足的时间思考,开出的方子,也未免千篇一律,偶尔也有不同的药物加减。尽管如此,得到处方的人还是心满意足,千恩万谢地离去,不知药方是否有用,众口说法不一而足。当天没有排上号的,搭起了地铺,等到等二天排队在前面。都是只为求得神医一方,手到病除啊!
此时的老刘,是这片区的当仁不让的明星,粉丝众多。几十年来无人问津,而今谁人不知,落差之大,令人唏嘘。
一切都出乎人们意料,一切都向不可预期方向发展,民间的自发行为让老刘火了,南岳也跟着火了。*府层面的人也知道了,他们本着办事的程序和原则,派人调查老刘的行医资格证,执照,药方安全。一阵子扑腾,非常遗憾,这些一个行医者必备的手续,统统没有,并且老刘还是个流浪几十年的智障人士。他们派出城管,想取缔老刘的经营场所,在这么多的神医拥趸者面前,哪敢轻举妄动。也只能远远地看着这火爆的画面,顺便帮忙维持一下秩序,以防拥挤产生践踏事故。
老刘从早忙到晚,不停地写,这一把老骨头一天累下来,也很够呛。有一天肚子有点拉稀,强忍着给人开方子,只觉得肚子一阵剧痛,一下子跑厕所不及,拉裤裆里了!
由于人数实在太多,开一张处方的手续费从最初的5元,涨到元。二个多月后,来求医的慢慢地少下来了。老刘开的方子有个特点,每味药都是用“两”为计量单位,而正规的处方是以“克”为单位的。用行家的话来说,药量不是一般的猛,由于担心患者吃了出事,街上的中药铺,见到他开的方子,都要减量卖给患者。
*府部门最后,还是想了一个较为人道的办法,派人修缮了他老家的房屋,把老刘送回了老家。老刘自己购买了新的席梦思床,添了些电视,冰箱之类的东西。专门请了人给他做饭,洗涮,时不时地还有人追到他老家来,让他开药方。在老家的日子真好,一些以前从不搭理他的乡邻,经常到他家串串门,唠唠嗑。老刘反而对这种全新的生活不习惯。早晨起床很早,慢慢地在山坡上蹓跶,想些他自己才懂的心事。旁人不知是开玩笑还是当真,说要给他介绍个老太太来煨脚(暖脚)呢。
年冬天的一个早晨,见惯了老刘早起的乡邻,在屋后的山坡上没有见到老刘的身影,直到快近中午时分,去老刘家做饭的人,慌慌张张地在地坝里大叫:“野猫走了,野猫走呱了。”大家问讯赶到老刘家,弄开房门:他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两眼紧闭,他真走了,走得那么安祥,象是梦中娶婆娘那般心满意足,没有一丁点挣扎和痛苦。
这个早年的智障者,这个多年的流浪汉,这个临终前轰动几个县的“神医”,走了!来时人生凄苦怜丁,去时云淡风轻!他的人生从此划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