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山间暑气弥漫,炎日当空,林子里的知了争先恐后聒噪个不停。秀梅在从娘家石桥村回来的路上,脑子里一直回想着和方嫂的谈话,尤其是她们当年的那个约定。没想到一提到那个约定,方嫂依旧表现得兴致勃勃,并没有因为她们两家家境悬殊而生任何嫌弃之意,看来她是真的喜欢自己的女儿,这让秀梅心里颇感欣慰。虽说女儿还在读书,可是方嫂说的也不无道理,女孩子书读多了也着实没有个大用处,嫁个好人家才是正经,特别是自家条件也不允许啊,难道自己还真要让女儿再读个十年八年的?那不是个吸钱的无底洞吗?那儿子得捱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呀!村子里像阿永这么大的孩子,结了婚的有不少呢!不过,这只是她一时的念头,毕竟现在家里日子过得还算稳定,虽说穷点儿,可一没负债,二没人大病,也没必要让孩子突然辍学。况且就算她不让女儿读书,阿永也不会同意,因为他自己虽没读过多少书,可他总说现如今还是读书这条路靠谱一些,平时跟丽丽打电话也总在叮嘱她。秀梅偏爱儿子,对他的话考虑的也比较多,儿子对她的态度也很温和,很尊重,不像女儿,跟她说不上三句话就要顶一句嘴,两人都有点火爆脾气,一开口就像往对方骨头里扎了一根针一样。她沿着宽阔的山路走走歇歇,转过几个山坳,越过几个小山丘,来到了一座大山脚下。山路从山脚下弯弯曲曲扭到半山腰,像起伏的波浪,再沿着山腰分出两条岔路在山后会合,像是给这座肥胖的大山围上了一条围巾。秀梅沿着山路上到山岭上,眼前立即出现了一片开阔的天地。高低起伏的丘陵层层叠叠铺向天边,右边是一片宽阔无垠的大水库,那是王家湾的地标,从山岭上朝水库对面望去,可以看到沿岸一排排的房屋,那儿就是王家湾了。它是一个宁静的小山村,座落在这片边缘曲曲折折,形状极不规则的大水库的一角。大水库是人工开凿的,从水库上吹来的凉风,驱走了夏日的炎热之气,为村民营造了一个天然的避暑港湾。这片水库是王家湾的心脏,它就像是被群山包围着的一片海,水库里的水平静地填充着山与山之间的缝隙,在水库沿岸的任何一处,一眼是看不出它的全貌的。村民们用水库里的水灌溉着他们的稻田,农闲时驾着小船去浅水湾里撒下一张渔网,往往一次就可捕获几十条鲢鱼,除了自家食用外,还可以拿到市场上出卖赚钱。每到春夏的午后,经常可以看到在大水库的沿岸每隔一段弯曲的弧线就会有一两个人伸着长长的鱼竿,坐在小木椅或是水边岩石上,耐心等待着水里的大鱼上钩。当然了,钓鱼的人并不都是王家湾的村民,因为大水库沿岸并不只有这一个村子。秀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坐在山岭上的一块石头上吹了一会儿风,接着便加快脚步向家里赶去。没花多长时间,便来到了家门口的土坡下。她沿着坡上的小径上去,来到了大门口。家里的大门开着,一个少女正在门前的竹竿下晾晒刚刚洗完的衣裳,竹竿一端挂着一大把衣架,有很多外皮已经破损了。姑娘扎着一个马尾辫,上身穿着一件白底碎花衬衫,袖子卷到了肘部,下面搭配一条水洗蓝的小脚牛仔裤,衬衫的下摆掖到了裤腰里,充分展示出了苗条纤细的腰身。只见她弯腰从脚边的一个塑料桶里拿出一条白色的裤子,双手捏住裤腰两角,使劲甩了几下,水珠四散溅开,洒到脸蛋上凉凉的。裤子充分伸展开后,她便从竹竿上挂着的那些衣架中取出一个,把裤子撑好后挂在竹竿上。秀梅径直朝女儿走过去,到跟前后伸手摸了摸那条白裤子,脸色很不高兴地说:“我这条裤子是干净的,好好的洗什么呀!”王丽看到母亲回来了,先是有些意外,接着便白了她一眼,冷冷地说:“谁让你把它跟脏衣服扔在一堆,怪不得我!”她一边说,一边继续晾剩下的衣服。“你洗之前不看一看吗,长个眼睛干嘛?”她妈训斥道。“不看!”王丽针锋相对,一边晾衣服一边说:“以后你的衣服你自己洗,我不过问,行了吧!”语气像刚才一样冷淡,接着便提着空桶进屋去了。“真是跟你死了的老子一个德行,说几句就生闷气!”她妈直愣愣地望着女儿进屋的背影说,不过没得到任何回应。女儿的反应又让她想起了跟方嫂的谈话,要不是她还在读书,她是真要把她嫁出去的。王丽妈妈也进到了堂屋里。堂屋很宽敞,正上方摆着香案,下面是一张方桌,桌子上放着一把旧茶壶,几个茶杯,一个红色的开水瓶。左右两面墙壁上各开了两个门,左边分别是她和儿子的房间,儿子如今在外地打工。右边上首是女儿的房间,下首是厨房。左上方角落里摆着一个不大的电视机,秀梅坐到椅子上,打开电视机来消遣时间。王丽已经回自己房里了,她听到电视机的声音后,又把房门打开,朝她妈说了声:“你的药我跟你煎好了,在厨房凉着。”说完也不等妈妈答应,又把门关上了。秀梅因为最近身体原因,一直在吃中药。王丽的房间不大,陈设比较简单,靠窗一张四方桌子,上面摆着一摞摞书籍,还有一些文具,一旁还放着一个眼镜盒。书本叠放得并不整齐,有稍许杂乱,大都是一些学习用书,还发现了几本《读者》《意林》之类的杂志。桌上摊开的是一本数学资料书,上面的书写字迹娟秀潇洒,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有几本教辅资料书翻开摊在桌上,上面摆着笔和尺子。紧贴桌面还垫着两本《知音漫客》,封面十分花哨精美,上面的动漫少女有的呆萌可爱,有的美艳动人;少男有的潇洒俊秀,有的帅气孤傲。桌子前面一张靠椅,椅背上搭着一件上衣。书桌右侧靠墙是一张床,床上铺着一张席子,床尾一台立式电风扇。王丽进房后就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准备继续刚刚停下的学习任务。可是她一拿起笔,眼珠子转了转,重又放下了。她抬头看着窗外,一只手撑着下巴,凝神庄重,似在想心事。终于,她薄薄的嘴唇略微抽搐了一下,从一摞书的最底下抽出了一本旧书,封面是精装的,可是已有破损,上面用黑体字写着《叶芝诗选》。这本书是她父亲生前的遗物,她翻开书页,里面的纸张已经泛*,大部分已经折角了。王丽翻了几页之后,书中夹着的一张照片映入眼帘。她拿起那张照片,仔细端详起来。照片上一个高个子男子身边站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扎着双马尾,身高只到男子前胸,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像开放的牡丹花一样可爱。男子一只手搭在女孩的肩上,也露出了笑脸,不过从他的笑中似乎还透出一丝苦涩与无奈。照片上的两个人正是王丽和她的爸爸,拍这张照片的时候,王丽正在上初一,而爸爸也在照片拍完没几个月就去世了,这是他就在世上的唯一一张照片。照片是在镇上的照相馆照的,当时王丽并不明白为什么爸爸突然要带自己去照相,只是单纯觉得很新鲜,很高兴。后来王丽才意识到,一定是爸爸那个时候就明白自己的病好不了,意识到时日无多,这才带上她去照相,好给自己最爱的女儿留个念想。一想到这里,王丽一阵心酸,不知不觉掉下泪来。王丽的爷爷一共三个儿子,他父亲排行第二。他们家世代务农,他爷爷是个出了名的老顽固,思想保守,观念落后,不愿意把自己儿子送去学校读书,要留着他们在家帮自己干农活,说书读多了又不能当饭吃,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家种庄稼,还说他看见那些教书先生就不舒服,全是些书呆子,整天满口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像猪狗一样。还是王丽的太爷爷稍微有点眼光,觉得时代不同了,应该让孩子读点书,于是就吩咐儿子一定要把孙子送进学校,王丽爷爷死活不肯。那会儿她太爷爷还能做主,在她爷爷面前耳提面命,唠唠叨叨,于是她爷爷便听了自己爹的话,决定把二儿子送进学校读书,大儿子年龄已经大了,就不必读书了,小儿子又还小,等过几年再说。王丽爸爸虽然生在农民之家,到底是块读书的料儿,在学校的时候,读书非常用功,经常获得老师们的交口称赞,大家都说这孩子将来有前途。可是王丽爷爷却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儿子,说他在学校读书也就算了,回到家里也整天拿着那几本破书在那儿翻,不知道干活儿,越来越呆了,有时候看到了还骂他几句,可儿子也不听,还跟他爹顶嘴,慢慢地他爹也就不喜欢搭理这个儿子了。王丽爸爸呢,他也不在乎,经常一个人在房里拿着笔写写画画,有时候还拿着毛笔在墙上写字。王丽太爷爷每次看到孙子写字,都会摸着孙子的脑袋在一边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尽管他看不懂写的是什么。而王丽爷爷呢,总是气的嘴里骂骂咧咧,说儿子*画符把墙弄脏了。等到王丽的小叔叔到了上学年龄,她太爷爷就催促自己儿子把小孙子也送进学校。可这回王丽爷爷说什么也不肯,因为他怕自己小儿子也跟二儿子一样,书读多了不种庄稼,天天造他的反。那会儿王丽太爷爷年纪大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于是也就不多说什么了。王丽爸爸初中毕业后,村长就劝王丽爷爷让二儿子继续上高中,说老师都说他表现好,是可造之材。可是王丽爷爷说什么也不肯,他嘴里咬着旱烟杆,一边摇头一边说:“不不不,读成了书呆子!家里田地还要种呢,不能缺人手!”那时王丽太爷爷已经去世了,没人能劝得了了。于是村长叹息而去。王丽爸爸中断学业后就回家务农,可他写字看书的爱好始终没有改变,为此也挨了自己爹不少骂。王丽爸爸也看不惯自己爹,他见了他那张枯树皮的脸就来气,还每天在家里吸他的旱烟杆,弄的家里云山雾绕的。王丽爷爷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咬烟杆,每天饭前要吸,饭后也要吸,睡觉要吸,上茅房也要吸。吸完了就不停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朝地上吐痰,吐完痰接着吸。他还在庄稼地里专门开出一片,中上了烟草。王丽爸爸跟着他爹种庄稼时也一样会挨骂,他爹总骂他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没有一点用处。其实王丽爸爸栽树锄草,样样都做的很好,只不过偶尔会出些纰漏,他的两个兄弟有时候还没他做的好呢,也没见爹嫌弃他们。有时候王丽爸爸受不了自己爹的臭脾气,气的扔下锄头,一路往家里赶。每次当他们在地里干活儿的时候,王丽爸爸就一个人离他们远远的,免得受气。等到王丽奶奶把饭做熟了,在山岭上喊他们回家吃饭的时候,偶尔王丽爸爸没听到,爹和兄弟们已经放工了,他还在一边干活儿。他们回到家里,王丽奶奶没看到二儿子,便埋怨他们怎么不叫他,于是又回到岭上去喊二儿子。等到他们母子俩回来的时候,那三个已经快把菜吃完了。有一年除夕,王丽爸爸特意为家里写了几幅春联,贴在门上,字迹潇洒气派,他看了很满意。可没过几天,等他外出回到家里,发现他写的春联都不见了。他忙问他娘,娘说春联都被他爹撕下来扔灶里烧了。王丽爸爸气的大声质问他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爹坐在火炉前,一边吸着旱烟一边看着火炉说:“这纸可以引火助燃!”王丽爸爸气的连午饭都没吃,扛起一把锄头就往庄稼地里去,把他爹种的一片烟草挖了个干干净净。等到他爹发现的时候,气的在庄稼地里大骂,一边骂一边把烟草重新栽回去,花了一下午才栽好。后来又听说挖他烟草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二儿子,他更加气愤,在家里一连骂了好几天。从那以后,王丽爷爷在村子里逢人就说他二儿子不好,对他不孝顺,说他是书呆子,没用的货。搞的村里的人都不待见王丽爸爸,背地里说他读书读呆了,变成了书呆子。面对众人的非议,王丽爸爸只好忍气吞声,因为他也不好在别人面前说自己爹不好。有一次在地里干农活时,突然赶上天下大雨,王丽爸爸扛起锄头就往回跑,走到一处高岸上,看到岸边小路旁有一株很漂亮的兰花。他停下来挥舞锄头准备把花挖走,栽在家里,可是正当他朝花走去的时候,却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从高岸上摔了下去,摔断了腿。两个兄弟将他扶回家里,在家躺了半年多,却落下了终身残疾,走路总是一跛一跛的。随着年龄的增长,王丽爸爸也到了娶妻的时候了,村里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姑娘,是水库西边的一户人家,家里父母为人都随和,姑娘人也长得好看。王丽爸爸问那姑娘有没有念过书,人家说念过,还是初中毕业呢。王丽爸爸听后,觉得可以见一见,于是两人便见面了。他们在水库边上散步,享受着水面吹过来的凉风。姑娘一开始羞羞答答,但王丽爸爸却表现得侃侃而谈,还捡起水边的小石子打起了水漂,所以姑娘也渐渐放开了心理包袱,竟主动上前牵他的手。那段时间,王丽爸爸每天脸上都挂着笑,王丽奶奶还说自从离开学校后,她从来没见过二儿子这么开心过。可是,突然有一天,王丽爸爸从外面怒气冲冲回到家里,嘴里不停地说:“不能要,不能要,这个女的不能要!”她娘吓了一跳,忙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可他什么也不说,钻进房里,紧紧关上门。第二天早饭后,王丽爸爸匆匆忙忙出去了,过了不久又回来了。一进门就拿起锄头,外出干农活去了。中午,他没有回来吃午饭。晚上,随意吃了点,吃完就回房睡觉了。那天他没说一句话,此后一连几天,他一直闷闷不乐,愁眉苦脸。后来,他心情稍微好点,她娘问他跟那姑娘到底怎么样了,他说已经散了。她娘吃了一惊,问为什么?他说那天他们吵架了,她骂他是书呆子、死跛子,他有点接受不了,所以很生气。第二天他就写了一封绝交信,送给了她。他还说那姑娘知道他送的是绝交信,一直不肯收,眼里不停地流泪,他只好把信扔到她面前就转身走了。他再没见过她。她娘听后直说那姑娘不懂事,但也埋怨自己儿子太冲动,因为她看的出来,他还是很喜欢她的。王丽爷爷知道这事儿后,就一直怪二儿子没用,到手的媳妇儿跑了,还说别到时候读了书,连个媳妇儿都娶不到。后来又有人给王丽爸爸介绍了个姑娘,是十几里外的石桥村的,王丽爸爸这回什么也没问就答应了。这个女人就是王丽的妈妈秀梅。娶妻后,王丽爸爸夫妻俩就在村西边建了房子单独住,有了一个小家,再也不用整天看他爹的脸色了。没多久王丽兄妹俩就先后出生了。在王丽的印象中,爸爸一直是个乐观旷达的人,虽然话不多,但是情感很丰富。王丽从小就被爸爸逗着玩儿,她还三四岁的时候,爸爸就教她写字,他让她拿着一根小木棍,再握住她的手,教她在地上写一些笔画简单的字。吃饭的时候,爸爸总是笑着教她念诗,什么“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等等。到了夏日的夜晚,一家人到外面乘凉,仰望着满天的星斗,爸爸就教她念“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而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在皎洁的月光下,看到爸爸那明亮的眼睛里面,似乎在闪着泪花。王丽长大几岁后,对爸爸妈妈的了解又深了一层,印象中妈妈脾气一直都不好,总是对爸爸挑三拣四,有时抱怨他迂腐,有时又抱怨他跛腿,而爸爸总是尽力忍让,不说什么。每当妈妈抱怨这抱怨那的时候,看到爸爸一脸无奈的神情,王丽就特别心疼。